魏国公府,书房。
檀香袅袅,驱散了从北地带来的风尘,却驱不散徐达心头的烦躁。
他看着眼前那个一袭青衣,正一丝不苟地临摹着北方边防堪舆图的女儿,感觉比在阵前独自面对十万蒙元大军还要紧张。
那只在疆场上挥斥方遒,决断万人生死的手,此刻竟不知该往哪里放。
“咳。”徐达干咳一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徐妙云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笔尖在砚台上轻轻一搁,没有溅起半点墨星。她抬起头,那双眸子清亮如深潭,平静无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大人行色匆匆,面有难色,想来在宫中,并非只是为了吃一顿烤鹅吧。”
她没有起身,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徐达的心里。
徐达心中猛地一惊。
这丫头的心思,比军中的老斥候还要敏锐,比猴儿都精。
他索性也不再绕弯子,将皇帝赐婚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又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重重地补上了一句:“此事,爹听你的!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说完,他便紧紧盯着女儿的脸,准备迎接任何可能出现的反应,无论是寻常女子的娇羞,还是惊慌,甚至是暴怒。
然而,什么都没有。
徐妙云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就像一位冷静的棋手,在听到对手落下一枚关键的棋子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书房里,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许久,徐妙云再次开口,问出的问题,却让身经百战的徐达都当场愣在了原地。
她没有问燕王相貌如何,品行怎样。
“燕王在军中,声望如何?”
“岭北之战,他所在的部曲,战损几何?战功几何?”
“他与那位……在岭北一战中,以残兵之躯,阵斩敌酋帅旗的前锋营参将范统,关系究竟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句句不离军务,字字直指核心。
徐达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哪里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分明是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他定了定神,将朱棣化名“朱虎”,从一个普通大头兵做起,在范统手下历经血战,最终在岭北之战中杀出威名的所有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包括他如何与范统那胖子不打不相识,如何在尸山血海中并肩作战,如何在绝境中守住了最后的阵地。
徐达说得很详细,因为他知道,女儿问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是随口一提。
就在徐达讲述着那场惨烈的北伐时,应天府,皇城之内。
演武场。
“哈!”
朱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汗珠滚滚,手中的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狠狠砸在一根手臂粗的铁木桩上。
“嘭!”
木屑纷飞,那坚逾金石的木桩,竟被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可就在他准备挥出下一击时,一股毫无来由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顺着他的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那是一种被天敌盯上的感觉。
冰冷,锐利,仿佛有一双眼睛,穿透了宫墙,盯上了他。
朱棣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豁然转身,那双因杀戮而变得沉静的眸子里,迸发出野兽般的警惕。
演武场上,空空荡荡,只有风,和被他砸烂的木桩,不由得挠挠头,不明所以。
魏国公府,书房。
徐妙云听完了父亲的讲述,再次陷入了沉默。
她的手指,在桌上那副北方堪舆图上轻轻划过,从北平,到大宁,再到遥远的捕鱼儿海。
那纤细的手指,仿佛在推演着一场无形的战争。
“父亲。”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而坚定,“皇上有意将皇子们分封四方,拱卫京师。太子仁厚,善治国,却不善掌兵。未来的大明,必然是‘内圣外王’之局。北方边防,关乎国本,是重中之重。”
“燕王朱棣,既有皇子之尊,又在军中历练出了赫赫战功,未来这北平之主,大明北疆的兵权,非他莫属。”
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父亲,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
“今日这桩婚事,表面上是皇后娘娘心疼儿子,想为他寻一门贤内助,压一压他身上的煞气。”
“实际上,更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是在为以后,北平兵权的和平交接,铺路。”
徐达的心,再次被狠狠震动。
这些深藏在君心之下的谋划,他不是看不透,但绝不像女儿这般,看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清晰。
徐妙云继续道:“我徐家,执掌大明兵权太久了。功高,必然震主。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父亲您忠心耿耿,可皇上,终究是皇上。这桩婚事,便是皇上给出的一条路。将我徐家,与他朱家,与未来的北疆,彻底捆绑在一起。”
“燕王殿下既非无能之辈,此番婚事,于国,于家,于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女儿,同意这门亲事。”
她的话,掷地有声,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忸怩,只有权衡利弊后的决断。
徐达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有为女儿这份才智感到的骄傲,更有为她这份清醒感到的心疼。
“女儿,你不必要为家族,做出这等牺牲。”他声音干涩,“只要你过得开心,天大的事,爹都能给你顶住。”
徐妙云闻言,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意。那笑容,如冰雪初融,让整个书房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父亲,女儿早晚都要嫁人。听您所言,这位四皇子,杀伐果决,有情有义,也算是人中龙凤了。”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总好过嫁给这应天府里,那些只知饮酒作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酒囊饭袋吧?”
“父亲,您就替我,去回了皇上吧。”
徐达看着女儿眼中的那抹释然,知道她是真的想通了,而不是在委屈自己。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这头倔驴,终究还是自己做了主。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嫁女儿呢,还是给燕王殿下,找了个能时时刻刻盯着他,管着他的“监军”?
而此刻的演武场上,朱棣刚刚平复下心神,那股让他头皮发麻的寒意,竟又一次袭来。
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而他,就是网中的猎物。
朱棣皱起了眉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是犯啥说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