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字大纛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整个战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喧嚣和呐喊被瞬间抽空。
扩廓帖木儿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那面旗,是他王保保的脊梁,是这支纵横草原的大军的魂!
“夺回来!”他发出一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不惜一切代价,把帅旗给我夺回来!”
潮水般的元军亲卫,疯了一样朝着吴莽涌去。
长枪依旧穿透着吴莽的身体,鲜血像不要钱一样从他嘴里和伤口处涌出,生命力在飞速流逝。
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将那面断裂的,沾满了他鲜血和泥土的帅旗,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旗杆的断茬,硌得他胸骨生疼。
他咧开嘴,在模糊的视野里找到了范统、宝年丰和朱棣的身影,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傻乎乎的笑容。
然后,他的头,缓缓垂了下去。
“吴莽!”
撕心裂肺的咆哮,被淹没在元军冲锋的马蹄声中。
“守住!”朱棣双目赤红,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将吴莽的尸体拖到身后,手中的狼牙棒舞成一片残影,将最先冲上来的几名元军砸得脑浆迸裂。
“围起来!”宝年丰怒吼着,将手中的大斧狠狠劈在地上,溅起一片土石。
残存的前锋营士兵,下意识地行动起来。
他们没有接到命令,却像是演练了千百遍一样,以吴莽的尸体为圆心,迅速收缩,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却坚不可摧的圆形防御阵。
盾牌在外,长枪在内,所有人都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了这片血染的土地上。
他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为那个总是跟在屁股后面拍马屁,却在最后一刻用生命换来荣耀的兄弟,守住他最后的尊严。
箭楼上,徐达看得分明。
当那面“王”字大纛倒下的瞬间,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帅,心脏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他不知道那支奇兵是谁的部下,但他知道,机会来了。
“传令!”徐达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中军,“让所有懂蒙语的军士,给本帅放开了喊!”
“喊什么?”身边的副将急切地问。
“就喊,扩廓帖木儿已死,王保保授首!”
命令一下,数千个嗓门,用带着南腔北调的蒙语,汇成了一股巨大的音浪,在整个战场上空回荡。
“王八……哦不,王保保死啦!”
“扩廓帖木儿被砍头啦!”
“大帅都死求了!快跑啊!”
正在疯狂进攻的元军,攻势为之一滞。
士兵们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面曾经高高飘扬的帅旗所在的方向。
那里,空空如也。
恐慌和疑虑,像瘟疫一样,在军中迅速蔓延。
那些本就是被裹挟而来的部落,第一个动摇了。主帅都死了,还打个屁?他们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开始脱离战场。
一个部落跑了,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多米诺骨牌,倒了。
扩廓帖木儿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拼命地吹响号角,试图稳住阵脚,可军心已散,再也无法挽回。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被他的亲卫死死围住,却依旧像礁石一样屹立不倒的黑色小阵,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忌惮与不甘。
最终,他吹响了代表全军撤退的号角。
号角声苍凉而悠长。
元军主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他们的撤退并不混乱,依旧保持着阵型,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
但他们,终究是退了。
当最后一个元军士兵消失在地平线上,战场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呼啸的北风。
徐达带着亲兵,缓缓策马,来到了那个小小的,由尸体和活人共同组成的阵前。
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位见惯了尸山血海的老帅,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三百多人。
每一个,都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
黑色的铠甲早已被鲜血和碎肉糊满,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瞎了眼的,断了胳膊的,瘸了腿的,比比皆是。
范统、朱棣、宝年丰三人站在最前面,他们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整个人就像一个破烂的血袋。
而那些跟随他们冲锋的,临时补充进来的新兵和普通卫所兵,一个站着的都没有。
无一人生还。
“吴莽……”宝年丰跪倒在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吴莽,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将那面帅旗从吴莽的怀里拿出来。
拿不动。
吴莽抱得太紧了,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将这面旗帜,融入了自己的血肉和骨头。
“别动他。”范统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让他抱着吧。这是他拿命换来的,就让他……当被子盖着。”
妈的,吴莽,你这狗腿子……拍马屁拍到这份上,值吗?老子的帐谁来帮我做啊!
幸存的士兵们,默默地从战死的坐骑尸体上,用刀割下一块块还带着温度的生肉,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他们需要恢复体力,哪怕是用这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
徐达看着这一幕,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这支部队恐怖战斗力的来源,不仅仅是精良的装备和悍不畏死的勇气。
更是一种,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如同野兽般的生存本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蓝玉的义子,带着十几名浑身是血的残兵,冲了过来。
马背上,还驮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是蓝玉。
他浑身大小伤口数十处,气息微弱,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他带领的先锋军,为了给范统他们争取突围的时间,全军覆没。
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徐达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冰冷。
“传令。”
“收敛我军将士的尸骨,所有能带走的物资,全部带走。”
“此地,不宜久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萧瑟。
“我们……回家。”
岭北之战,明军惨败。
这场原本被寄予厚望,旨在彻底摧毁北元脊梁的北伐,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宣告了失败。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战场染成了一片凄凉的血色。
范统回头,看了一眼被士兵们小心翼翼抬起的吴莽,又看了看自己身后这群残破不堪的弟兄。
归途漫漫,弟兄们走慢些,再看看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