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水屏山春宵一刻……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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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银银!爸爸!给我们开下门哦~”问水清脆稚气的声音隔着门传入两人耳中。
隋银推开门,看见的就是同样睁着一双大大圆眼仰头看着自己的两小只崽。
眉梢轻挑,“蹦起来还够得到门铃?这么棒啊,进来吧。”
说完,侧身让两个小孩儿进去,顺道就揉了把时云的脑袋,“第一次见面,时云乖崽~”
“嗯……”时云乖乖低头让他揉脑袋,脸颊微红似是不好意思。
晏闻予刚好端着双皮奶从厨房走出,见此场景弯了弯眼睛。
他带大的小孩儿,现在也会照顾别的小孩儿了。
问水双眼亮晶晶的,“对!他就是我的好朋友时云!我是哥哥,比他大哦~”
两个小剑灵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云不像问水一样在穿衣方面已经非常适应现代,而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隋银所见到的问水那样——
一身纯白色的兜帽长袍,气质也是凛然的,倒真有几分仙气飘飘的意味在里。
脸上还带着稚气婴儿肥的小剑灵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仰望隋银,专注又认真。
问水就伸手杵了他一下,让他抛掉原来那些规矩,管隋银叫爸爸。
时云沉默两秒,乖乖叫爹。
*
吃完双皮奶,隋银和晏闻予对视一眼,刚打算将一切问个清楚,两个小孩儿就正襟危坐看向他们。
“银银,不用问啦!”
两个小孩儿没有给他们解除疑惑,而是道:“时机未到呢,在知道真相之前,先去看看你们的前缘吧~”
隋银手指微顿,“只是看看?”
像他以第三视角经历关于他哥的记忆那样吗?
晏闻予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安抚地拍了拍。
不再冰冷、属于鲜活生命所带来的体温,是最好的安慰剂。
问水也适时补充,笑嘻嘻地开口:“银银,这次不是什么任务世界,你们都不会有任何记忆,因为那就是你们的世界,结束后,你们的灵魂就都完整啦!”
“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哦~那只是你们已经经历过的过去而已,现在的存在就说明,你们拥有未来。”
“所以,不要害怕存在于过去的分离。”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是指代他们即将经历所谓的“前缘”并不顺利,也是指他们二人在现代世界、隋银十五岁那年的死别。
不必害怕。
因为那是你已跨越的过去。
我们终究,会在未来重逢。
问水说话向来跳脱,这还是第一次说这样富有哲理的话。
看出隋银眼中的意外,问水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是她教我说的啦,我背得一字不差哦~”
“问水/时云会在过去,静候佳音。”
两个剑灵同时说完这句后,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古礼。
“未来见。”
……
“欸,听说了吗?”客栈内,一女子压低声音向同伴说。
“什么啊?”同伴配合地压低声音,好奇凑近。
“就……山那儿,最近好多修士都去,没有一个见到了……的。”
“啊?真的吗?”同伴摇摇头,不太相信,“怎么可能一个修士都没见到?不是说有好多人都看见了吗,还许了愿……”
细细簌簌的谈论声很快便没了动静,换了其他的话题。
不过,相比于堂中喧杂的人声,角落的一方小天地却格外安静,就连做事的伙计路过时,都忍不住放轻脚步压低声音,恐惊扰了这里的客人。
只见,窗户外朦胧的细雨带来微微潮湿的空气,而选了临窗位置的那人,身影格外清寂。
定睛一看,那僧人面前不过搁着一道素菜和两壶茶水,一身素色僧袍、宽摆大袖,腕间垂下的佛珠静而不动。
四平八稳,就像僧人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里面似是什么都无,仔细看,却又觉得世间万事都存于其中。
将堂内的窃窃私语尽数听入耳中,济慈饮下最后一杯茶。
“客官——”
店内伙计刚招呼至这儿,就发现那行迹无踪的奇怪僧人已然消失。
桌上只余一锭用来付账绰绰有余的银子。
“奇怪……”
*
近来,坊间传闻——
那向来有野兽出没、树木高大茂密的水屏山,突然多出一座极尽华丽的宅邸来。
若单是那样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峦也就罢了,没什么可谈论的。
但,水屏山不同。
水屏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那便是因为此处无水无河,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想来定然是荒芜又了无人烟之地。
后者倒是应了,偏生这儿的植物长得格外茂密繁盛、遮天蔽日,野兽凶猛异常……显得水屏山此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非同凡响。
凡是入者,九死一生。
这样的水屏山,似乎传出如何的奇诡异事都再合理不过。
传闻中,突然拔地而起的这座府邸只在夜间出现,只要出现在世人面前,必定是带着满山花骨朵齐齐绽放、桃花满院飘香的奇景。
因而,坊间近来多出许多传说,有说那原本碌碌无为考功名数年落榜的书生迷路进了那庭院,出来便摇身一变,文采风流。
当然,有关此类的传闻多是与香艳之说脱不开关系。
有人曾在醉酒后大谈自己的经历,说是夜半敲响了那府邸的门,看见了一醉卧桃花树上、眉目潋滟的红衣美人,一颦一笑皆如勾魂索一般动人心魄。
不过,传闻究竟是传闻,真实情景如何,便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一切像是恍惚大梦一场。
水屏山。
济慈行至此处,步伐仍是平稳无声。
夜深露重,林立的高大树木随风摇摆着树枝,在月光打下的影子里,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瘦高长臂怪物。
济慈并未见到什么府邸,也未将失落表露于形色,只是寻了一块石头坐下,闭眼默念经文,指尖缓慢捻动着佛珠。
“哒、哒、哒……”
规律的一下又一下,在隋银耳边连续。
而他已经听了近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和尚啊……”隋银曲腿坐于桃花树上,撇了撇嘴似是不太满意。
半晌,却又说服了自己,“好吧,看在你是等了最久的一个。”
说完,手指轻动。
一座精美华丽的府邸慢慢出现于水屏山、济慈眼前。
“哒。”
佛珠轻碰,复又垂于手腕。
与此同时,济慈睁开眼,静静地看着眼前伫立着的这座华丽府邸。
传闻的确不假,此时此刻,漫山的花朵争相开放、迎着月光轻轻摇摆,鼻尖传来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这样的奇景在眼前一一展现,济慈的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是淡然地从石头上起身,拂去衣摆沾上的尘土,前去庭院叩门。
“叩叩。”
“吱呀——”
门被从里打开,扎着双丸子、脸蛋两团红晕的丫鬟巧笑嫣兮,上下打量一番,“大师等了许久怕是累了,我家公子请您进来吃一杯茶。”
“有劳。”济慈微一颔首。
丫头将他往里引入,明明是走在济慈前头,却突然就没了踪影,消失得悄无声息。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桃花瓣纷纷落下的细碎声音,济慈却从未停滞脚步,也未曾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打转,而是有方向有目的地朝着一方向走去。
从开始就偷偷观察着这和尚动向,隋银见状,眉梢轻挑,心下有了几分思量。
看来,这和尚是有备而来。
“蹭——”
衣料摩擦声在头顶响起,济慈抬头的同时快步后退两步,而后伸出手。
桃色的衣袂翻飞,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若有似无、比方才淡了不少的桃花香。
“大师好生迅速。”
隋银稳稳被他接住,一双柔软的手臂瞬间就缠上了济慈的肩颈,眉目潋滟地笑看着他,唇不画而朱。
柔若无骨的微凉手指将将碰上他的下巴,隋银就被放下了。
和尚后撤一步先行拉开距离,致了一礼,“贫僧法号济慈。”
“隋银。”
隋银笑盈盈地报了姓名,转瞬之间,手就又搭上了和尚的肩膀,“济慈大师来这水屏山,所为何事?”
“若是为了我,那,现在就可做该做的事……”他有一双格外潋滟勾人的眼睛,说话时总伴随着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说着,隋银就碰上了那素色的无趣僧袍,白皙纤细的手却被硬生生挡在了衣料前,再无法往前半分。
济慈低眉道:“施主,请自重。”
“切,和尚果然无趣至极,”隋银佯装生气地一甩手,往布好茶水的石桌一坐,“既然不是为我,大师夜班行至此处,难道还是缺我这杯茶水不成?”
说罢,便“哒”地一下将没动过的茶水放下,转而拿起了一精致的玉瓶,自顾自斟上一杯。
饮酒的同时嘴里还在嘀咕,“茶水无甚滋味,倒不如饮酒来得畅快。”
济慈脸上的神色始终没有半分异常,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隋银眉眼间格外生动鲜活的的一嗔一怒,凝视着对方饮酒时的懒散恣意。
“贫僧四处游历,此次前来所为的确是施主。”
“哦?”隋银连饮几杯,脸上已经泛上缕缕绯色,轻笑着抬眼看来,“既然是为我,那济慈大师为何三番两次推拒,欲拒还迎的把戏用多了可就不好玩儿了呢~”
说罢,隋银打量着济慈那张即使是剃发僧袍也无法挡住的好容貌,弯唇笑了笑,又改口道:“不过,大师这样的好颜色,我很喜欢。”
济慈周身有淡淡的檀香气,叫隋银的心静了不少,也平白多出几分耐心来。
于是,桃色衣衫的公子又捏起那被他冷落的茶杯,唇上还带着潋滟的水色,“既然这样,大师不妨直说。”
济慈垂眸注视着他眸光潋滟的一双眼睛,“贫僧此来,是为施主超度,入轮回转世。”
第122章 秃驴,你有钱吗?有用叫大师,没用叫……
【为施主超度,入轮回转世。】
听见这句,隋银原本笑意撩人的眼睛在瞬间便全然冷了下来。
他一甩手,宽大的衣袖随之摇曳生辉。
“哗啦啦——”
上等品质的茶杯碎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并不刺耳。
在隋银的地界,任何人事物都得按照他的规矩办事,哪怕是一套用于撒气的茶具杯盏。
面貌姣好的青年神色冷了下来,一摆手,“我这不欢迎和尚!”
话音刚落,一阵风起,裹挟着满院的桃花花瓣将济慈团团包裹住,即刻便要将他驱逐出这桃花满院的庭院。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情形,风暴眼中心的那素袍僧人却仍旧未改半分神色,周身更是定得很,在这只针对他一人的狂风暴雨中稳稳扎根。
“施主困囿于此良久,想必这水屏山上的景色也该看尽了。”
风暴中,济慈只淡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
风暴停息,满院的桃花复又归于一片寂静灼然。
隋银紧紧地抿着唇盯着他瞧,半晌,才冷声开口道:“你有法子让我出去?”
“自然。”济慈微微颔首。
两人、不,一人一鬼的站位似是对峙,仔细看,氛围却又不是那么针尖麦芒。
隋银眼中神色变幻,良久,他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哑然,“你要什么?”
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不需要付出代价,哪怕是新鲜的空气和一口甘甜的泉水。
隋银自然是知晓这个道理,但他被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所拥有的东西也不过一身未至他鼎盛期的修为、以及伤不了这个和尚的幻术。
毕竟像济慈这种张口闭口就是超度转生的,修佛能修到这种修为,身上必然是背着大功德的,它日他但凡动手,死的必然不会是济慈,只会是他自己。
不过,隋银已经死了,后果只能是灰飞烟灭。
太不划算了。
他想出去,想离开水屏山。
但他恐怕,支付不起代价。
因此,在济慈薄唇微启似要开口时,隋银的目光便死死停在了那处,耳尖也不自觉动了动。
即使知道这和尚要的应该不是等闲东西,他却仍旧存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侥幸和期待在里。
他不能再被困在这里,谁知先前勾来的那些尽是废物一群!
凡人就不说了,就连那些自诩修士玄门的,无一看不透他的幻境、甚至连门都找不到,这样的废物,怎么可能带他出去!
谁知,下一秒——
济慈摇摇头,“贫僧无甚心愿,只要施主执念消后不再杀戮,入轮回便是。”
闻言,隋银面色古怪,“既然大师的修行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何不早早飞升?”
不远千里来这一遭,只为渡他入轮回?
“修行不在果,在心。”
济慈平静的眼睛凝视着他,“若施主答应,请将埋骨地指与贫僧,你我方可结契。”
这话若是在外头说出来,那被追着打都是少了的。
毕竟,尸骨可以做的阴毒之事数不胜数,什么入药入毒都是轻的,往重了说,光凭一副完整的骸骨,若是被有心且有本事的人摸索到,那便是灵魂也不得转世,被驱使为仆役走狗,永生永世不得安生。
不过,隋银离不开这里,显然就是地缚灵,还化了厉鬼,凶性不是一般的大。
要想解决,必然是和他的埋尸地脱不了半点干系。
正因知道这些,隋银才没有第一时间将这说话直接的和尚打出去。
只皱眉打量了济慈半晌,似乎是在确定这和尚所言是真是假。
“……大师若是打了诳语,相比佛祖也不会原谅的。”
隋银沉沉地说完这句,手轻轻一抬,桃花再次纷纷而起,像是一场光怪陆离梦境的开头。
待空中的桃花再次落下,触碰地面时竟没有半分的停顿,径直地就入了尘土,消失得毫无踪迹。
唯余空气中余韵未消的桃花香气。
唯二有实体的东西,也不是很显眼。
纸片飘飘零零*落在地上,一看,方才那美轮美奂的庭院、俏皮的丫鬟,不过都是纸扎的玩意儿,算不得真。
济慈垂眸,将那两片纸捡起,装入了一锦袋中。
隋银没注意到这一小动作,脸上轻浮撩人的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脸色是微冷的,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种清冷的傲气来。
明明是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长相,却又怎么都挡不住一行一动中的风情。
让人忍不住向他看去一眼又一眼。
隋银缓步走着,到了庭院正中心时停下,衣袖一甩,那泥土自动就避散到四周,使得那埋藏得极深的骸骨完全显露在这一人一鬼面前。
能缚住厉鬼的阵法,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饶是济慈心中有数,在看见那副骸骨周围的布设时,脸上一贯的平淡无波还是破了功。
“施主的执念可是报仇雪恨?”济慈沉声道。
隋银下颌绷得很紧,“自然。”
语气从方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复又变得硬邦邦的,引得济慈抬眸看了他一眼。
随后了然。
鬼会保留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而厉鬼有了修行,自然是可以将自己从那样的惨状中脱离出来,恢复自身的好容貌。
但在见到自己的尸骸时,却无一例外的都会变成最可怕的模样。
隋银的那张脸却没有太大变化,既没有垂吊至地面拖行的长舌、也没有狰狞可怖的放大瞳孔。
他浑身上下的唯一变化,就是身上原本粉白的衣衫被血浸透,后腰处更甚,血已然多得发黑。
济慈刚才随口问的那一句话,估摸着是被他听成了阻拦,自然是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这样的杀身之仇,必报。
不死不休。
思及此,济慈抿唇,“贫僧并无阻拦之意,因果轮回,即便是天子人皇,也是无能为力。”
此话一出,隋银就笑了。
也不知他是笑——济慈虽然慈悲却仍在因果报应一事无动于衷,还是笑对方的话里有话。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隋银只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神魂俱灭。
气氛微微缓和下来,济慈看着泥土里那看着就令人脊背发寒的尸骨。
倒不是尸骨本身吓人,毕竟现下不是太平盛世的和谐景象,这样乱的年代,谁又没见过几副尸骨呢?
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骸骨周围的那些符纸。
符纸上的符文用的不是朱砂,而是某种兽类的血。
这样的阵仗和手法用来困住一个人,再阴毒不过了。
“济慈大师?”隋银含着笑意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根出现。
被这样的厉鬼贴近,谁能忍住不避?
不过,济慈倒是半分没躲,只微微叹了一下,“施主莫要心急,贫僧没有想逃的意图。”
只见,隋银右手的指尖处已然化为尖锐利爪,悄悄抵在了他的胸膛处,不消半寸,就能戳刺入胸膛,取他的心脏。
既是凡胎肉/体,总会死的。
在这样的死亡威胁下,济慈岿然不动,甚至唇角微微上扬了些许。
昙花一现的笑意。
“这阵的确是麻烦了些,但能解。”
隋银这才将手收了回来,掩饰般的轻咳两声,别开眼不想让济慈看出自己方才的失态。
这秃驴笑起来……还挺好看。
撇撇嘴,隋银不满道:“那你早说嘛,闷葫芦一个,我还当是你想逃跑。”
他的确是有点儿急,毕竟这和尚若是看了自己的尸骨还想逃,凭着什么代价也是要灭口的。
他隋银的热闹可不是谁都能看的。
收了手,隋银微微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索性寻了块干净石头盘腿坐下,无聊地捡起一根分叉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语气间尽是郁闷,“那你快点儿嗷,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些月,都快闷死了……”
他在那边坐着嘀咕,济慈则是就地寻了几块石子,也不挑,大小合适就行。
衣袍随着他看似随意实际内有乾坤的步伐轻轻摆动,济慈缓步动着,时不时就放下一石子。
最后一块。
“哒。”
冥冥之中的预感,隋银骤然感受到了那种束缚被解开部分的自由感,捏了捏掌心,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济慈,“大师,你还真行?!”
有用叫大师,没用叫秃驴。
阵法破了,那些符纸上原本暗红代表着不详的血迹骤然变暗,然后一张张化成了灰烬。
*
与此同时,昏暗的密室内,几个盘腿而作的修士骤然睁眼,“!!!”
“噗呲——”
接二连三的,这些人从鼻腔开始,至眼眶、耳廓、嘴角……皆溢出黑色的血。
报应开始了。
*
符纸没了,济慈用法术顺着尸骨的周围将尘土拂去,位置扩大些许后他便能下去查看情况。
隋银对此没有表示什么,而是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块上晃着腿,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弄了跟草叼着,百无聊赖的模样。
自靠近尸骨始,济慈薄唇轻启,一直在轻声念些什么。
隋银耳尖动了动,听出那似乎是某段经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念了一会儿,济慈才在骸骨旁徐徐蹲下查看。
这一看,脸色就沉了下来。
尸骨被尽数打断后散乱地堆做一团,况且这些骨头的数目和形状……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隋银请笑着提醒,“正如大师所想,我不是人,是妖,最会吸人精气的狐妖哦~”
……难怪。
但——
别的暂时不去纠结,济慈查看这些骨头的情况,在看见最大块的胸骨时,腕间的佛珠碰撞声突然在隋银耳边响起。
济慈这样修为的佛修,佛珠即使是行走间相碰也不会有半分声响,更遑论让别人听见……
果不其然,济慈握着那块不过双手掌心并在一块那么大点儿的胸骨,低声念了句佛号。
只见,这狐狸胸骨处,竟是钉入了整整九颗镇魂钉!
世间传闻九是极数,象征阳气到达顶峰,用此来镇压尸骨中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可谓是机关算尽,阴毒至极。
然而,物极必反,那些人想让隋银永生永世不得解脱,却不曾想用这极数也为他谋了一丝生机在。
传闻植物吸收灵气后开了灵智便成精怪,而动物开蒙则是化妖。
和人不同,精怪妖这类的存在,寿命极长,厉害的大妖几乎可以与天同寿。
但它们魂飞魄散便是真正从此世消失,再无来世。
但隋银并没有魂飞魄散,而是像凡人一般,死去后变成了鬼魂,因为仇恨太深执念太重,化了厉。
大抵是天道也觉得对不住他,才给了这么一个报仇的机会。
思及此,隋银狠狠地磨了磨牙。
此仇必报。
趁着济慈耐心为他拔出胸骨上镇魂钉的时间,隋银正在发呆。
妖怪本身修炼就快,鬼还要更甚一筹,都是正统修士口中的歪门邪道。
这水屏山中埋藏的枯骨无数,无论是人或妖或兽都有阴气和怨气,隋银吸收之后修为猛涨。
但他终究是一个被用最阴毒手法埋骨于此的妖。
现在,顶多算个长得好看的艳鬼。
隋银幽幽叹了口气,心想这秃驴面上不显,也不知心底怎么看他。
极轻的一声叹息,却被济慈敏锐地捕捉在耳。
他手上动作微顿,抬头看去,声音温和道:“怕吗?”
闻言,隋银一愣,“啊?”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总会有那么一天,你莫要多心。”
说完这句,济慈便又恢复平常,继续祛除镇魂钉。
隋银仔细咂摸了下秃驴的弦外之音,一乐。
“你觉得我会看到自己骸骨的惨状而由惧怕转仇恨?”
济慈不作声,算是默认。
见此情状,隋银轻哼一声,“我这样的狐狸才不会害怕,从那些畜生犯下罪孽开始,就全是恨!”
脸色沉郁一瞬,他复又笑开,“算了,不聊那几个杂碎,咱们说点儿实际的吧!”
不等济慈这个闷葫芦做捧哏,他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凡间现在定然已经翻了好几番,都不知道我爱吃的那几家烧鸡铺子还在不在……”
“对了,秃驴你有钱吗?不会要我和你一起去化缘吧?”隋银忽然想到这个,瞪大眼睛。
末了,又叹一口气,愁眉苦脸的,“算了算了,你若是能带我走,便是我的救命恩人,跟着你化缘也行,能吃饱就行……”
顿了一会儿,又觉得化缘吃饱似乎太过强求,连声叹气,勉强道:“……吃不饱也行吧,总归我是鬼了,不吃也行。
隋银眉目间皆是忧愁,半点也不像方才要取他性命时的心狠手辣模样。
跳脱的很,一句话接着一句话的往外蹦,比连成串的珠子散落在地还要快上许多。
济慈想答一句都插不着空。
半晌,也只捧着那胸骨,低低叹了一句。
左不过这一路上多了个闹腾的,也罢。
第123章 你人真好!红线定缘~生生世世!……
*
解决了骸骨上的镇魂钉,济慈又捻动着佛珠诵念了一段隋银听不懂的经文。
为避免那群人察觉到异样还敢来冒险报复,隋银将自己的骸骨收入他的百宝盒中,又被济慈主动接过,放进了随身的储物法器里。
这样的好东西,隋银还活着时所拥有的宝物都可以用来当玻璃珠玩儿,可惜一朝被阴,光是死了还不够,那些在他眼里已经和死人无异的走狗却连他的家底子都不放过,尽数拿走了……
想到这里,隋银眼眸暗下。
拿了他的东西,就别想活着享受了。
“可以结契了。”
济慈仿佛永远温和平静的声音将他从神游中拽了回来。
隋银眨了眨眼,“好啊,大师说要怎么做,我无比配合!”
脑中依旧对自己被偷了的家底耿耿于怀。
他现在真的好穷啊——
没钱没银子,也没什么法器傍身。
就连平日里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他用灵力自己幻化出来的。
结契的方法并不复杂,甚至没有隋银想象的那些或是诵念经文、或是剜肉取血。
济慈只是用了一根丝毫灵力没有的、凡间最为常见的那种棉线,在他的小指指根处打了个精巧漂亮的结,然后绕了几圈,再与自己的小指相连。
打好结,那棉线在一人一鬼的视线中亮了一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真不见了?”哪怕是隋银用另一只手在中间来回试探也没察觉到线体的存在。
不过,隋银仍旧觉得这场面隐隐约约有点儿奇怪。
为什么那根棉线是红色的啊?
这对吗?
大概了解过民间凡俗文化的隋银脸色怪异地想着,这玩意儿是不是有点儿像月老栓的红线?!
脑子里是这么想的,隋银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只余此根罢了,无甚特别。”济慈答。
闻言,隋银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只是济慈神色太过淡然,也慢慢让他打消了这个古怪念头,转而关心起了另一件事。
“这契限制大吗?”他问。
虽然他没结过契,但见过别的妖结。
那些贪婪的人类见到妖怪时欣喜若狂,结契也惯用主仆契约。
人类总会把自己当作至高无上的主宰,妄图主宰世间的同时,还想要主宰世间存在的所有生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人类嘴边常常挂着这句话,做的却不是什么光明正义的君子之为,反而自私至极。
隋银没问一句就和济慈结了契,是为了报答对方真的能够破阵将他带离。
现下问个结果,是要知情。
得到什么结果他都认。
不过,济慈显然没辜负这张脸的光风霁月,淡声道:“是同位契,你我并无地位上的约束限制。”
经过他言简意赅的解释,隋银理解了这是人鬼之间唯一平等的那一类契约。
除非济慈自己主动解开,否则只要隋银不灰飞烟灭,此契甚至能跟着他转世。
当然,这类契约很少被使用,因为其结契关系平等,在地位方面几乎等同于没有限制。因而,与此相对的,另一方面的限制就要大得多——隋银不能离济慈超过10米的距离。
“十米?!”
隋银从未和别人结过契,在知道这一点时差点炸了!
十米,和他当地缚灵时区别很大吗?!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可移动的地缚灵而已!!
而且,济慈和他之间的连接,跟拴在院门口看门的狗有什么区别?!
对此,隋银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并表示这狗应该由济慈来当。
“……”
济慈欲言又止,最后才说,倒是想尊重隋银的意愿……但显然,一只鬼并不能发起结契。
隋银只沉默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转移到别的话题上。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济慈在结契上的确有隐瞒。
这不是什么寻常契约,那棉线也不是真的只剩这个颜色。
人鬼之间唯一平等的便是婚契,那棉线……的确起了个月老红线同等的作用。
红线系着两方的小指,缘分便是生生世世也断不了了。
当然,这缘分并不单指情爱一类,亲缘、君臣、师徒等都算在内。
济慈所修向佛,对此并无可避讳,却莫名不想告知隋银。
……这只命运多舛的小狐狸。
*
一路步行下山,刚刚结契尚且不稳,隋银现在还不能稳定地化出实体,刚巧也懒得走路,索性就在济慈的身边飘着。
当然,为了济慈还是肉/体凡胎的身体着想,他在右边飘一会儿后就会到左边去飘,防止这秃驴出现两边身体一半热一半冷的情况。
他多贴心啊!
“你还没回答我呢秃驴,咱有钱没啊?不会真要去化缘吧呜呜——”
“好想吃烧鸡啊啊啊啊!!”
“欸,你们和尚是该戒/色/欲的吧,那你这张好皮相岂不是白白浪费?”
“哎,可惜我现在妖心还没修出来,变不回狐狸模样,不然定让你看看我的九条尾巴!”
说起自己的狐狸身体时,隋银微微扬着下巴,傲气又自信。
他说自己的毛色是狐狸中最漂亮的、无一丝杂色的纯白,在狐族中是地位修为最高的天狐!
……
一路上,隋银叽叽喳喳说了好多话,脸上的笑容明媚漂亮,半点看不出初见时被仇恨蒙蔽时的模样。
济慈甚少开口,沉默地听着,也不觉烦,只觉得隋银的确活泼。
就像一个符合他相貌年纪的少年人,提及谈论的尽是些轻松可爱的话题。
思及此,济慈心念一动,问隋银年纪几何。
“我啊,”隋银想了想,迟疑道:“用你们人类的年岁,大抵是…弱冠之年?”
他是狐狸,年岁不按人的纪法来算,毕竟妖的成长期极其漫长,并不跟修为挂钩。
在被暗算之前,隋银也才将将度过成长期变为正式的成年狐狸,不过才三百多岁。
修真无岁月,修士的寿命比凡人长,却不比妖怪精怪一流。
济慈点头,还未说话,隋银就又跳了话题。
他脑中好像装着许多奇思妙想,话题转换尤其之快。
方才还在谈论过往的有趣经历,下一秒又突然好奇——
“秃驴,你觉得合欢宗怎么样?”
济慈平稳的步伐顿了片刻,“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隋银飘在他身边,挠了挠脸,“我听那些野狐狸都说了,合欢宗最适合我们狐狸精修行!”
“我先前还打算去参加合欢宗的春季选拔来着,可惜还没到春季就死了,成鬼修了,哎——”
他的语气颇为遗憾,况且济慈能听出来那并非逗弄调笑之语——隋银是真情实感的在遗憾没能加入合欢宗这件事。
沉默两秒,济慈客观道:“合欢宗声名不显,但总归是修行之路。”
“不过,人修自然比不得妖鬼一流。”他道。
私心里,他对合欢宗并无意见,但对隋银说出口的话里,却难免避重就轻。
闻言,隋银轻笑一声,看向他,“大师所言是真?当真认为妖鬼好?”
济慈颔首,“世间万物皆有缘法,更无甚尊卑贵贱。”
知道他说得认真,隋银轻哼一声,唇角微微向上扬。
算这秃驴识相~
*
下了山便是凡尘人间,报仇要走的路还长着,自然是先得休息。
“济慈你真的有钱吗?我们真的不用化缘吗……”隋银忧心忡忡。
说着,他自以为目光隐晦地瞟了眼济慈腰间,并不像是有多少钱的。
哎。
隋银愁眉苦脸。
济慈无奈地将储物袋给他,“银钱大抵是不缺的。”
看到零钱袋,隋银面上一喜,拿到手后又掂了掂,眸光一亮,“大师家当颇丰啊!”
说罢,脸上高兴的模样还没有持续多久,就又有气无力起来。
这样明显的神情变化,济慈自然是看见了,抿唇,“还有忧虑?”
隋银恹恹地点头,却只叹气不说话。
他只是在想。
有钱没钱的问题是解决了,但——
济慈既然是修佛,应该是要吃斋的吧……
可隋银是狐狸,妥妥的肉食动物,要他吃斋还不如活活饿着。
他在凡间贪玩时也曾听闻,有些和尚不仅自己吃斋,也见不得别人在面前沾染荤腥,觉得玷污佛祖和经法。
况且,这银钱再多也是济慈的,人家自然是想吃斋吃斋……
隋银觉得自己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也不好意思提。
哎……
他就这么恹恹了一路,连飘起来离地的高度都不比先前。
济慈无言,也摸不着头脑。
“客官里边儿请——您几位?”店伙计眼尖地瞧见,笑着吆喝道。
济慈微微颔首,“一间上房,劳烦再上些饭菜。”
“好嘞!您这边请!”收了钱,伙计喜笑颜开地微微躬身伸手引路。
进了房,点菜时隋银已经心死地准备迎接一桌子清汤寡水,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飘到窗外的桃花树上躺着散心。
点完单,那伙计自以为隐蔽地瞟了济慈好几眼,心里嘟囔。
这和尚居然点了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唯一的素菜便是一小盘清炒蔬白!
没想到长得这么人模人样的,也是在酒池肉林里混迹、弄虚作假的假和尚!
“……”
菜上得很快,两三个伙计一同端盘子,摆上桌时也不免在内心如此嘀咕道。
然而,济慈被他们以这样堪称失礼的目光盯着,也没表露出什么不悦,更没解释,只是坦然地坐在桌前饮茶看书,岿然不动。
当然,那些人看他的做派,更加觉得这假和尚装得厉害,心里啐了几声,上完菜就匆匆走了。
隋银嗅到香气飘进来,看见这一桌子,眼睛顿时亮了。
“济慈你人真好!!!”
第124章 走不掉,逃不了。大师当我是什么?……
*
众所周知,一间厢房,哪怕是上等的,也只有一张床铺。
毕竟凡人无法见鬼,定两间厢房未免可疑。
隋银美滋滋地享受了一桌好饭菜,睡觉时正打算自觉飘到窗外的桃花树上休憩,济慈却示意他去睡床。
把唯一的床让给他这个压根儿不需要睡眠的鬼……?
“你不睡觉吗?”隋银迟疑着关上窗,面露不解。
济慈微微颔首,片刻的功夫,已是到了屋内用作看书小憩的地方,闭眼盘腿打坐。
呼吸平稳,像是方一坐下,就入了定。
像是要如此打坐一宿。
隋银愣了两秒,飘上床盘腿坐着,就开始……
盯——
前半夜,隋银压根儿不睡,一直睁着眼睛偷偷观察济慈会不会腿麻。
可惜,注定是失望的结果。
因为……济慈这家伙半夜压根儿半点不带动一下的!
要不是对方平缓稳定的呼吸还在,隋银几乎都要认为这是一座冷冰冰的石像。
盯到后来,隋银眼睛干涩,做鬼以后第一次萌生了如此强烈的困意,靠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还是济慈叫他起的床。
隋银自认这场“博弈”是自己输了,暗暗握拳发誓下次一定要盯一整夜!!
当然,第二天动身时,他也偷偷观察过这家伙的走路姿势。
如若是强撑着姿势忍了一晚,那在走路姿势上势必会露出马脚,不可能跟个没事人似的吧?!
前后左右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不自然来。
隋银颓然惜败,思维发散地想着。
济慈这家伙居然还真能盘腿坐一晚上!
可恶!!!
*
隋银在山中当了多年的普通狐狸,偶然一次捕猎才得以开了灵智,懵懵懂懂有了意识。
他的父母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早早就如普通动物一般死亡,只剩下他自己。
孤零零地活了这么多年,隋银认识的不过几只同为狐狸精的同伴,去凡间玩儿过几回。
同伴之中绝大多数也是被人类杀了,侥幸逃掉的那些也不知存活几个。
隋银一直是孤零零的。
自己玩、自己捕猎、自己看人间。
但现在,明明他是要去报仇的,却恍然间似乎走回了“正道”。
济慈领着他,像两个再普通不过的游旅之人,在凡尘之间慢慢走、吃特色民俗饭菜、住店赏月、看书饮茶……
一路上,济慈没有问他的仇恨对象,也没有问他是如何死的,只是默默的带着他入世。
隋银不知道自己这甜中带着慌乱焦虑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有的。
但当他意识到时,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济慈先是和他结了平等的契约,后又每次都为他这个其实并不需要吃饭、睡觉的鬼——点爱吃的菜、让出房间内唯一一张床铺。
做的事,桩桩件件,皆是将他当寻常人类一般对待。
隋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不明白。
不想改。
他喜欢被这样对待。
直到……
他看见济慈再次顶着世人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嘀咕,目不斜视地去他以前最爱吃的那家烧鸡店排队。
隋银犹豫了。
他飘在济慈身旁,“不买了,我们走吧。”
【不是想了很久?】济慈没有张口,声音却在隋银耳边响起。
很近。
隋银沉默了两秒,笑道:“现在也不是很想吃了,咱们走吧。”
……
济慈最后还是排队买到了。
傍晚,隋银坐在餐桌前,往日令他食指大开的好菜佳肴现在却骤然失去所有吸引力般。
隋银连筷子都没拿起,只一味地盯着吃素的济慈看。
顶着厉鬼这样炽热视线,一般人都该害怕自己被当作下饭菜,济慈的耐性却好得很。
不问缘由,也不作阻拦。
隋银这个盯人的反而是率先败下阵来的,饭菜也没心思吃。
只将脑袋往桌上磕了几下,鬼魂穿透桌面,没有动静。
撞了好一会儿,隋银才颓然开口:“秃驴,你怎么都没问过我要去何处报仇?”
“无碍。”济慈只是这样淡淡地回答,一如既往。
反正无论是去哪儿,总归都是要一起的。
隋银莫名听出了这句未尽之意。
转念,他又觉得自己未必过于自作多情。
可这一路上,济慈对他实在多有照顾,隋银突然就狠不下心来利用这样一个会为自己排队买烧鸡的和尚了。
于是,他闷闷地说:“我要去京城。”
“嗯,路途长,多吃些。”
济慈这样回。
非常……意想不到的回答。
但隋银唇角却抑制不住地想向上飞,恨不得飞到云里去。
他舔了下唇,别开眼,手指逗弄着桌上摆着的花,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不怕吗?”
“有何惧?”济慈不明白他的意思,掀起眼皮平静地看着隋银。
在别人专注地注视着自己时,被注视的人怎么会体会不到呢?
明明火焰燃得是那样的烈,火光映射在脖颈,热热的一片。
隋银也感受到了那团温热的、不会灼伤他的太阳,却没有回头与之对视,而是微垂下眼皮,抿了抿唇,索性说得更明白些——
“人人都说京城是皇城,天子脚下,自然容不得妖鬼精怪近身,大师以身饲鬼,难道不怕么?”
没等济慈回答,他又补充道:“你将我带离了水屏山,就算是助我了,我的仇我自己报,大师不若解了这份契,走罢,去救你的世,不用管我……”
明明他才是赶人的那个,语气却是可怜又难过的落寞。
或许,隋银自己也没意识到。
明明口中说出的是赶人走的话,身体却像是拽住了一片衣摆,不想让人真的抛下他离开。
隋银似乎总是这样,没有等别人回答,自己就在心里下了判决书。
济慈无奈地想。
“我陪你去京城。”
多说无益,他只简单地这样说着。
听到这句话,隋银心底自然是开心的,却开心得并不纯粹。
沉默两秒,忽地问:“大师当我是什么?为何要陪我上京城报仇……”
难道这和尚当真能够为了渡他一个厉鬼的功德,折腾这样久吗?
值得吗?
不值得。
隋银想。
报完仇他大抵也没了轮回转世的机缘,或许就……自此消散于世间了吧。
人鬼殊途。
……更何况佛与妖?
叶子簌簌摆动,花瓣都掉下来不少。
济慈看那花实在可怜,都快被满脸写着“纠结”和“不高兴”的某只妖怪弄秃了。
放下筷子,无奈地解释道:“贫僧所做之事皆为想做、愿做之事,现下唯一想做的事唯有伴施主进京报仇一件。”
……至于把隋银当作什么?
济慈顿了两秒才继续回答:“贫僧当施主,是狐狸、是苦主、是誓约。”
“……”
隋银终于不再折腾那在风中颤颤巍巍的花骨朵。
“哦。”他生硬地从舌尖蹦出这个字。
拨弄花瓣的指尖顿住后,就是从心尖迸发的血液,流经至全身上下,然后传到指尖的阵阵酥麻痒意。
这不对,明明他已经没有心脏了……
怎么还是跳得这样快。
都怪他!
……死秃驴。
浠沥沥的雨水被阳光蒸干,弯弯的彩虹在心底架起了桥。
隋银拿起筷子,浑身舒畅。
*
用完餐,隋银缠着济慈和自己下棋。
他蹙着眉心扣着桌角思考时,却不知有一道目光轻柔地落在自己身上许久。
“痛吗?”济慈声音很缓和,不是平日里的温和,反而很……温柔。
一边儿在心里编排着济慈,隋银另一边儿也在编排自己。
他想,自己大抵是得了癔症,连这种想法都蹦出来了。
于是,为了防止自己疯掉,隋银点头,用满不在乎的口吻答:“痛死了,不过现在都没什么感觉了,只要仇恨得报,这些不重要!”
济慈却依旧用那种目光看着他,温柔的、
……怜惜的。
隋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疯了,唇角下意识扬起来,开口想说几句俏皮话时,嗓子眼儿却又跟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
明明先前被困作地缚灵无法逃离,被暗害、伤痕累累之时,依然能够轻松又活泼地度日。
等到济慈真的这样关心他、会想着他修炼之路上经历过的苦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隋银默默偏开头吗,说不出一句话。
连哽咽都觉得多余。
怎么可能不痛呢?
怎么可能不恨呢?
被剖心的时候他痛死了!
恨意早就入了骨、成了化厉的执念。
丢不掉。
松快不了。
往后都该背着这些东西。
……走不掉。
走不掉。
*
*
山高水远,能看的东西多着。
自那天以后,隋银不再满脑子充斥仇恨地赶路上京,而是想着——
既然自己报完仇就该烟消云散了,此次便是在人间最后一程路途,给济慈留点回忆也好。
他不要做对方回忆里平平无奇的苦主和鬼魂,他要做济慈回忆中的隋银,独一无二的隋银。
他们一起看了许多风景……虽然似乎也只是他一个人再看。
济慈话少,平素并无太多言语,隋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即便是一时兴起变道改了别处,他也是半分怨言也无。
他们用脚步丈量着这片美丽又富饶的土地,用舌尖品味着风土和地方独有的民俗。
渐渐的,隋银不想进京了。
他开始找各种借口,一会儿想去这个城市看那独有的山水风光,一会儿又想去吃那座城市的小吃,迟迟不提上京之事,甚至开始绕远路。
济慈自然是发觉了。
于是,在隋银多次绕路、京城周围转了个遍后无处可去,试探着问他,想不想回水屏山时——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仿佛永远平静的眼睛看着隋银。
霎时间,隋银僵在原地。
“我……”隋银原本轻松的笑容消失不见,下颌绷得很紧。
他……刚刚在想什么?
回水屏山……然后呢?
不报仇了、不恨了、和济慈游山玩水一辈子?
听起来似乎不错。
但这些时日过得太过欢愉,以至于隋银自己都快忘记了,他原是狐妖,本就没有来世可言。
妖怪死后魂飞魄散,而*他有此机缘化作厉鬼寻仇,不过是上天给予的一次怜悯而已。
他化厉的执念便是报仇,厉鬼执念了结后的下场和妖怪一般无二,都是不再有以后的。
更何况,如果他……连报仇的执念都消失了呢?
能继续当厉鬼吗?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上天给的怜悯,自然是不能随心取用或是丢弃。
他别无选择。
就像是一把在柜子里藏了许久的水果硬糖,珍而又珍地拿出来,剥开糖纸放进口中时,却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融化、消解。
甜味慢慢变成了奇怪的酸涩,而喉腔存余的不再是甜蜜的余韵,只剩下黏黏糊糊的滞涩难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隋银哑口无言。
如置冰窖。
第125章 落子无悔你……修佛之心为何不再坚定……
……
他们终究进了京城。
在繁华的长安街穿行而过,品尝了风味独特的小吃——隋银一时兴起地跟着济慈吃起了斋菜。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那即将到来的离别。
隋银只是不再将夜晚的世间用来睡觉白白浪费掉,而是选择和济慈挨在一块儿,听他讲经文。
隋银想听,济慈自然不会推脱,念起经文来的声音清凌凌的、咬字清晰,听了便叫人心静。
当然,隋银这只狐狸似乎与佛门没什么缘分,从繁复的经文中也没悟出些什么道理,只觉得济慈的声音好听、叫人听了便不自觉地欢喜。
就一直这么有意无意地拖延到了月末。
那天他们刚开始下棋品茶,窗边便有一道电光闪过。
细细的一条紫色闪电打在窗边,没有雷声相伴,是上天给出的、明晃晃的警告。
他不能再停留于人间。
“哒。”
隋银落下指尖的黑子。
他笑着抬眸,对着窗外暗紫色的闪电扬了扬下巴,轻声道:
“落子无悔。”
……
隋银不打算让济慈涉险。
正当他准备忽悠这秃驴先把那有限制距离的契约解开时,却发现他早已能离开济慈十米之外。
天道给的慈悲,是任何法则都阻挡不住的。
心愿达成,明明该高兴才是,隋银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失效的契约,竟是半点儿念想也不给他留。
没了距离的束缚,隋银自然是想飘多远飘多远,心里却越来越慌。
就像是……他跟济慈指尖的缘分,也慢慢淡了似的。
不过,人和鬼又能有什么缘分呢?
隋银自嘲地想着。
入夜。
近来,他们行至各地,必要去那每个地方都有的深山里转悠一圈儿。
吸收吸收阴气和怨气,精进修为,可谓是为报仇做足了准备。
济慈甚至在隋银身上挂满了可用的法器,像是要把他武装到牙齿一般,隋银一边配合地张开手佩戴,一边笑得开怀。
阴气最盛时,隋银坐在窗边,笑着对济慈摆了摆手,“一会儿等我回来啊秃驴,那盘残局还没走完呢~”
看着他特意换上的血红色衣装,济慈颔首应下,“好。”
隋银就放下了心,一路往那所谓的天子居所飘去。
潜入宫中一事对人来说并不简单,但隋银是鬼,不难。
此次独自前往,一是他不愿,二是……济慈不能插手他的因果。
再者,隋银私心里也不想让他见自己杀戮嗜血的模样。
在济慈心底,他还是那个活泼的狐狸精。
一路无阻地飘进了寝殿内。
隋银环视一周,心道这地方阴气和怨气还真不少,杀戮之气颇重。
于他,反而多有助益。
“哒、哒、哒——”
人来了。
隋银垂下眼皮,静等着。
“下去吧,朕乏了。”皇帝眉宇间是挥散不开的倦怠。
太监宫女们小心地拂了拂身,尽数退下。
隋银半点废话和前摇也不想有,一心只要取命。
便是眨眼间,他就到了那传说中的“天子”跟前。
一阵阴风吹过,皇帝忍不住瑟缩了下,顿时慌了神,在殿中沉声道:“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护驾——!!”贴身侍卫一下子从隐蔽处蹿出,严阵以待。
隋银冷眼旁观着,眸光半点都不带动地,只用那双长出尖锐利爪的手,在皇帝胸前慢慢比划,似乎在挑选哪个位置更方便下手一般。
皇帝疑神疑鬼地震怒着,隋银却看出了其色厉内荏的本质。
轻嗤一声,直接就动了手。
“刺啦——”
“噗呲——”
尖锐的利器刺破皮肉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侍卫一边大喊着“传太医!!”一边试图将那无形之物杀掉。
然而——
厉鬼索命,谁敢拦?
谁能拦?
近身侍卫在光辉炫目的大殿中挥舞着刀剑,却什么贼人都未曾看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效命的主子捂着心口面色痛苦,脸色窒息般的铁青一片。
隋银捏着狗皇帝胸腔内那颗跳动的心脏,脸色很冷。
他胸膛原本也应该有这样一颗会炽热跳动的心脏,可是被这个狗皇帝毁了。
世间传闻,妖心与妖丹皆是世间少有的“长生药”,入药可保无病无灾、延年益寿。
若说皇帝所求为何,谁又不想长生呢?
隋银没有妖丹,但他有一颗属于狐狸也极为罕见的七窍玲珑心。
一次,他因贪玩被那群人类修士发现,那群畜生立马狗腿地报给了当今天子,即为人皇。
人与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遭到铺天盖地只为他一只狐狸的围堵,隋银被一群修士死死包围,那些畜生嘴里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拿着各种法器兵器向他攻击。
而那高高在上的人皇就在旁边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
那是贪婪和欲望的集合体。
那时的隋银刚过成年期不久,还是一只纯白色的、有九条漂亮尾巴的狐狸。
却被压着开膛破肚,生生剜了心!
奄奄一息即将死亡时,隋银撑着最后一口气,忍着比剖心更甚的痛!自断了九条尾巴都要将剖他妖心那死皇帝带走!
……可惜,天道终究是偏心。
那狗皇帝凭着什么狗屁的天子气运,被他伤后也不过重伤躺了月余,转眼就被他那颗狐狸心给吊回了一条命!
隋银恨得几欲吐血!!
狗屁天子,剖了他的妖心,也不怕虚不受补暴毙而亡?!
还妄图长寿,待他回来,必然是死期已至!
此仇必报。
隋银万万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那拿了他妖心的狗皇帝志得意满。
所以,在强烈的仇恨驱使下,隋银化了厉,在水屏山建起了一座府邸,等着有人将他带出去。
而后,就等到了济慈。
“……”
将这些想法珍重地放进小角落,隋银选择先处理那帮畜生。
他堂而皇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捏爆了狗皇帝的心脏,又不费丝毫气力地找到了被养在密室里的、那一帮为虎作伥的修士。
隋银没有什么慈悲心肠,更不愿听任何狡辩之语。
天道允许,天经地义。
他将那群修士有一个算一个,面无表情地全以捏爆心脏的方式杀了,一个不留,满地的鲜血,刺眼得很。
甩了甩手,隋银将指尖的鲜血清理干净,恢复了他原本水葱般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
该死的人死了,他也不准备多留。
不过,令隋银意外的是,皇帝寝宫发生了这样大的动静,无论是宫妃还是子嗣,自然都是要来查看情况的。
却不曾想,第一个看到地上皇帝那明显暴毙而死、胸膛处一片惨烈的,竟然是太子。
慌乱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下意识反应。
下一秒,太子抓住机会,厉声不让人进来。
人人都知道,天变了。
那群近身侍卫也服从命令地阻拦着外头哭天撼地要进来的嫔妃。
毕竟,他们效命的向来不是哪一个人,而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罢了。
隋银无心关注这些,见此情景,嗤笑一声便走了。
隋银。
谁赢?
我要赢。
……
回城的路上,隋银只觉得一身轻松。
什么仇恨都如过眼云烟般消散,心中真正惦念的人便悄悄浮出了水面。
他或许没多少时日可活……不,或许没多少时间就要消散了,现在谁也不想见,只想见济慈。
隋银等待着头顶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在死亡的倒计时中越来越明晰自己的感情。
济慈。
他对济慈动了心。
狐狸精声名显赫,他更是狐狸中站在金字塔尖尖的那一个!
现在,生平第一次开情窍,却是喜欢了个和尚。
隋银轻啧一声。
一路上,隋银明显察觉到自己魂体正在慢慢变淡,即将消散于世间。
或许,连下一盘棋的时间都不够。
飘回窗边时,济慈竟然没有在打坐。
而是定定地看向隋银。
心念一动,隋银飘过去,挠了挠脸正准备说点儿什么,却又感觉时间不够了。
情急之下,他猛地从窗边飘进去,扑入济慈怀中。
然后——
隋银亲吻了济慈的脸颊。
蜻蜓点水的一下,虔诚得很。
也实在轻得过分,像羽毛轻轻扫过,还没感受到什么,温度就消失了。
“哒。”
济慈的佛珠又响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连脸红羞涩的时间都没有。
觉得自己大抵是离消散不远了,隋银笑得很洒脱,眼眶却是红的。
他伸手握住济慈手中乱了的佛珠,轻抚两下,轻声道:“济慈,谢谢你带我离开水屏山。”
当然,还有一句被压在了心底。
【谢谢你,带我入人间。】
不过,这些话……还是压在心底罢,随着将他带走的那阵风一道,不叫任何人知道。
“……”
济慈一言不发,似乎还游神于那个不算吻的亲吻。
见状,隋银弯了弯唇角,“秃驴,我要走了你都不跟我说点儿好听的,真是木头一个啊!”
嘴上这么说着,但没能看到济慈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作何反应,隋银还是有点儿失望的。
世间阴差阳错,皆是遗憾。
“哒。”
又是一声。
这佛珠……未免太明显了。
隋银光明正大地盯着济慈看。
反正他马上就要没了,哪里还有空害臊,能看一眼是一眼呗!
……他第一次动心呢……
“不会。”看见他瘪嘴,再加上佛珠实在是个叛徒,济慈最终无奈开口。
“?”隋银满脸疑惑,“什么不会?”
“都这种时候了,秃驴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
济慈的目光非常坦荡,与此相对的,他说出来的话也非常具有信息量。
给隋银差点儿轰炸飞了。
济慈说——
“不会消散,说了渡你入轮回。”
“可我是厉鬼……”隋银喃喃一句,转眼却发现了不对劲。
“你的修为呢?!我为什么感受不到?!”隋银不信邪地围着济慈绕了好几圈,满脸的难以置信,“你做了什么?!”
听了这话,看着隋银满脸着急、围着自己团团转的模样,济慈笑了。
甚至不是微笑,而是真真切切笑出了声音的那一种笑。
他淡定地解释:“我修佛之心不再坚定,自然是不合宜继续。”
“修为散了便散了,再修便是。”
隋银目瞪口呆。
“……”呆滞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真的没有再慢慢消失,隋银便知道事情不可能真这么简单。
“你一五一十地解释与我,不许骗我!”隋银板着脸,非常严肃。
济慈摇摇头,“没有骗你,修为散了,现下不过普通人,无甚特别。”
“至于……”看着他的眼睛,济慈仍旧在笑,“小狐仙自有造化,我说过了,渡你轮回转世,这是上天给的机缘。”
被这双眼睛迷了个七荤八素,隋银没再追问下去。
后知后觉的害臊弥漫上了耳尖,他一句话问得也磕磕绊绊:
“那、你修佛的心、为什么、不坚定了?”
第126章 刻骨、铭心。(完)洞房花烛,镜花水……
【那、你修佛的心、为什么、不坚定了?】
问出这一句话时,隋银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紧张到心慌。
他已经是鬼了,体温非常低,但现在却还是有一种手心出汗的错觉。
“信仰变了。”济慈这样回答他,“小狐仙的出现,让我看见了另一种可能性。”
对济慈来说,这已然算是非常明晃晃的告白了。
济慈从不说谎话,舍弃所有修为不再修佛、是因为动了凡心……
这一在外人眼里堪称荒谬的事情,他却丝毫都不遮遮掩掩、解释得清楚又十分坦荡。
隋银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凡间的话本子里所写的……也不尽然是胡编乱造。
至少,佛修爱上艳鬼,真的发生了。
济慈对他动了心,就像他对济慈的心动一样。
他从前听那些野狐狸聊天,说那凡间有一道甚是邪门,唤作无情道。
有好些人为了证此道,杀了妻女、父母、至交好友……
世间负心之人比比皆是。
他眼前的这一个,却说,信仰他。
隋银几次张口欲言,却又都被咽回了嗓子眼儿。
几度措辞,反复斟酌,隋银抿了抿唇,才开口道:“既然信仰我,往后便不可改了,生生世世都不可改。”
他固执地强调出这一点,似乎是妄图让济慈知难而退。
不过,若是济慈真的拒绝,那也是不许的。
隋银捏了捏手心,就看见济慈一点儿停顿都没有地点头,“嗯,生生世世都不改了。”
*
既然不做和尚了,那自然是不能再用济慈这个法号,而是换回了俗名。
晏闻予。
隋银将这个名字放在唇舌之间细细念了几遍,听得晏闻予不自觉轻咳一声。
自己的名字被思慕之人这样念出,就像是耳鬓厮磨时的亲昵耳语,颇为不自在。
“晏闻予晏闻予晏闻予……”见他这副模样,隋银就越是要念!
甚至还要笑盈盈地趴在晏闻予耳朵根处,压低了声儿,轻轻地念。
心满意足地看见那一寸肤肉慢慢变红,隋银得意地轻哼一声,用冰凉的手指拨弄着玩儿。
晏闻予也不做挣扎,配合得很。
当然,隋银面上虽然淡定,心里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
毕竟,世人只知佛修济慈,不知晏闻予。
这是他独占的名字。
嘿嘿~
晏闻予~
……
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相处还同先前没什么太大区别。
隋银总喜欢撑着下巴、笑眼弯弯地看着晏闻予。
他们在一块儿下棋、看书、赏花、游山玩水……
晏闻予总是纵着隋银,想去哪便去哪儿。
他现在没了修为,与凡人也没什么区别,自然是不能用什么缩地成寸的法术作为代步了。
先前,隋银尽是些拖延时间的念头,自然是不让用。
现在用不了了,倒是也别有一番风趣在里。
毕竟,用脚步去丈量土地,是最踏实不过的事儿了。
隋银从前无聊时总喜欢找个温暖的洞穴睡上一觉,再睁眼时,人间大抵又变了样儿,多了些新鲜玩意儿能看。
当然,那股子新鲜劲儿连月余都维持不了,隋银很快就会又开始觉得无趣。
花儿都长一个模样、无趣;草儿来来回回都那么几种颜色、无趣: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有贪心不足的人干些差不多的坏事儿、甚是无趣……
不过,自从和晏闻予相伴以来,隋银就不这么觉得了。
他发觉每朵花的花瓣数目不尽相同、草的高低错落十分漂亮、人也热心又有趣儿。
一路上,他们也曾经遇见过几个遭了鬼怪报复、或是凡人之间大打出手的事,想帮的便帮上一手,能做的也不吝时间。
隋银终于知道他家和尚到底是如何积攒下如此之大的功德。
咂摸了两下,未免觉得可惜。
毕竟好歹修习了这么多年呢,凭借晏闻予的慈心和能力,没准儿再过几年,他都能飞升了。
隋银小幅度地动了动鼻子。
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晏闻予便直白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说他早已在修行路上有了瓶颈,因为见过太多好事坏事儿……所以,反而对经书里的有些道理并不认同,早晚都是有这么一遭的。
况且,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怪都不该怪罪到隋银身上去,给这么明媚活泼的小狐狸扣这么大一口黑锅。
隋银听了直乐,又有点儿小感动。
这不,入了夜他在看话本子——复仇完毕后就莫名其妙有了实体,能亲自背着晏闻予去店铺里挑选了。
那掌柜的听说隋银要的是两个男人的话本儿,也不觉奇怪,甚至颇为热情地给他推荐了好些压箱底儿的精品,挤眉弄眼地让他回去一定要细细品味。
隋银还当是什么呢,一看,哦,香艳的那一类。
一开始不觉有奇,这越看…是越有味道。
津津有味、废寝忘食地看了好几个日夜,隋银连下棋都懒怠。
因着有了实体不能像以前一样胡来,他们行至何处自然要的是两间房。
这两日,隋银不仅下棋懒怠,更是连房门都懒得出了,成天趴在床榻上晃着腿看话本子。
晏闻予觉得自己失宠了。
当然,小狐仙名副其实,最近成功变回了狐狸原型,九条尾巴也长了出来。
他时常是趴在晏闻予的腿上,一边享受着舒服的抚摸,一边儿惬意地看着话本子。
偷看这件事,晏闻予不会做。
再者,他大抵也是知道隋银在看些什么东西的,也并不好奇。
毕竟,光是有隋银在身边,他就感到满足了。
晏闻予知道,这样幸福又平淡的时日难以长久下去,毕竟……他们的存在于理不合。
不过,还没等他去控诉隋银这只狐狸呢,小狐仙看话本子的好处就真真切切地落实到他身上了——
*
隋银念头起得仓促,晏闻予却响应得迅速。
他们当晚就没再住店,而是拿出那先前收到锦袋里的纸扎庭院,在无人可见的山岭中、建起一座无人可见的府邸。
以及,隋银找绣娘加价赶工了一块儿红盖头。
婚服向来是要提前好些年就开始绣的,来不及。
因而,隋银只要了盖头。
那天的庭院仍旧桃花簌簌,只不过再没有晏闻予第一次踏足时的妖异美景。
到处贴满了红纸剪出来的囍字、红色的绸缎布置精巧,看上去倒是像模像样,热闹红火。
这场喜事的由来,是隋银几天前看了个先婚后爱的话本子,这才觉得——
自己和晏闻予合该有这么一次洞房花烛。
“叩叩。”
叩了门,站在门外的隋银莫名有点儿紧张,整理了好几次衣袖以及佩戴的玉饰是否歪扭、发冠是否佩戴整齐……
连着检查三遍,他才鼓起勇气,推开门。
因为隋银想揭盖头,所以,最后端坐在床铺、垂眼耐心等着的……是晏闻予。
“……晏闻予。”隋银在床前坐下,轻声唤。
“嗯。”晏闻予即使被红盖头遮住,气质也是半分没有被压下去。
沉静的、却看不出半点儿瑟缩小气、而是气定神闲地端坐着等。
等新郎官揭开盖头。
“知道你不爱喝酒,咱们就意思意思,你嘴皮碰碰就行。”
隋银意思地暖了两杯合卺酒,然后,揭了盖头。
看见对方一瞬不移地注视自己。
隋银觉得嗓子眼儿干得厉害,喉结上下滑动几下也不得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晏闻予也执起另一杯,却没有同隋银所说那样碰碰嘴皮便是,而是学着隋银仰头一饮而尽。
不过,曾经滴酒不沾的佛修,就算动作大气流畅,也遮掩不了其被酒液呛咳的事实。
“咳、咳咳——”晏闻予偏开头,微微蹙眉轻咳。
润湿的唇瓣莹润光泽,看得隋银觉得自己还应该喝几杯。
不过,脑子里边儿乱七八糟地想,手上却是立马把酒杯撤到半边儿。
一边儿给晏闻予顺气,一边儿又忍不住嘀咕,“不是让你碰碰嘴皮子么,你要是醉了我找谁过新婚夜去?”
晏闻予失笑,复而自然而然地将隋银拉上床铺,扬了扬眉,戏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这句话在当时隋银用来刺激他时刻意说过,现下倒是莫名应了当时的场景。
隋银半推半就地被拉过去,手一挥,帷帐红纱层层落下。
洞房花烛,自然是不能浪费了。
……
红烛的焰心慢悠悠地飘着,暖昏色的烛光下像是催化剂,床帏挡下,只有倩倩人影,晃啊晃~
隋银自诩看过不少话本,经验定然是比晏闻予丰富许多,也自然是由自己引导。
晏闻予并未表现出半点不乐意,反而配合得紧。
只是后来,这故事的走向慢慢就循着了话本子里头那样。
隋银被激得狐狸耳朵都出来了,在脑袋顶上一动一动的,被晏闻予捏住尖尖儿,低头亲吻、抚摸、揉捏……场面越来越混乱。
折腾到隐约见了外头的天光,床榻上一片狼藉,晏闻予俯身啄吻他的眼睛,气息打在睫毛,很痒。
半分钟前,隋银脱力闭眼恍惚了一会儿,现下被亲得痒,就迷蒙地睁开眼。
“喂——”声音沙得厉害。
无力的手臂轻轻推攘了下,却没什么大作用。
晏闻予没有离开,只伸手将茶杯递至隋银唇边,声音也是微哑的冷调,“润润嗓子。”
休整了一会儿,晏闻予的架势明显不是要休息的模样。
隋银原是想睡觉的,但却偏偏在这时候看清了他眼中明显动了情的、压在温和冷静下的烈焰,那把火燃得很猛,也很专一。
眼中只有自己。
一瞬间,隋银就心软了。
想着,自己既然是狐狸精,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半推半就着,两人的唇再次碰上。
算了,总归是洞房花烛。
隋银想。
……
一次妥协便是次次妥协。
隋银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先前一副红颜枯骨不为所动的和尚,怎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白日宣淫的妖僧模样。
一连数日,隋银觉得他要是雌性,晏闻予这几天能让他揣五六个崽儿。
当晚,他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对方揽上腰的手臂,满脸严肃,“晏闻予,我觉得咱俩这样不对,我们明天出去走走吧!”
晏闻予面上没有什么失落的神情,听话地收回手,只用平静的语气说:
“小狐仙一介仙人,想走随时走了便是,难不成还是我这等凡胎躯体能阻拦的吗?”
这刻意歪曲意思装可怜的架势……
隋银一听便觉得牙酸,偏生……他又真的非常吃这一套。
轻啧一声,主动就拉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腰腹位置,放弃挣扎,“摸,我不走!”
晏闻予垂眸遮住眼底笑意。
……
隋银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他发现晏闻予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重新修炼。
晏闻予此生从未说过谎,唯一一次偏生在生死大事上,瞒了隋银。
像镜花水月……空一场。
看着眼前人逐渐凉下去的身躯,隋银红着眼圈,声音沙哑,“晏闻予,你说你从不骗我,你说你信仰我……我讨厌你。”
清楚而缓慢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并不好受,但晏闻予的脸色仍旧一如往常。
若不是晏闻予身上真的太凉,隋银不会相信……他眼前的这个秃驴、陪伴他数月的爱侣,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结。
晏闻予真的太平静了,就像早早知道了结果一般,嘴角甚至带着笑。
他掌心轻轻握着隋银的手腕,两只手的体温竟然在此时此刻趋于同一温度,却让隋银觉得,晏闻予比他还要冷。
他死死地咬着唇低下头,倔强地憋着眼眶中打转儿的泪珠,不跟这个死骗子说一句话
晏闻予将一直佩戴着的那串佛珠取下,然后亲手戴在握着的这截手腕上。
佛珠原本就是法力很强且带着功德庇佑的东西,算是他给隋银的,最后一件礼物。
然后,温柔地笑着,“我说过,小狐仙机缘大着呢,我死后转世,经年的功德足够渡你入轮回,来世就都圆满了。”
“谁要下辈子!”隋银声音带着微微的颤,“你怎么知道真的有轮回转世,就算有,来世谁都忘记了,哪儿来的劳什子圆满!”
万一、万一遇不到了呢?
眼泪“啪嗒”掉在两人交握的腕间,晏闻予觉得烫,隋银觉得彻骨的凉。
突然,他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你的功德为何能予我用?!”
功德这东西,难得,亦难以赠与他人。
隋银不是傻子,一个点想通了、关窍解开了,就都懂了。
他扬起唇角,笑得却比苦还难受,声音很轻,“晏闻予,你又骗我。”
“是那个契对吗?”他扯着嘴角,“第一次见面你就能把功德捧在我面前,你居然…真的是来渡我的……”
没有别的,晏闻予从一开始进水屏山,就是为了用自己那满身金光闪闪的功德来渡隋银。
不是上天给的机缘眷顾隋银。
是晏闻予。
晏闻予眷顾了他的信仰。
隋银没被握住的那一只手紧紧攥着,用力得发白。
他看着晏闻予对他笑了下,没解释,然后闭上眼睛。
慢慢的,连气息也没有了。
“——”
寂静的屋内终于传来一声兽类的低声呜咽。
隋银将脑袋抵在晏闻予的肩窝,眼泪在这时才一滴滴落下,“晏闻予,你欠我的……还下辈子,下辈子给我当儿子吧你!”
发泄完怒气地说出这句话,隋银立马抹掉眼泪坐直,双手合拢拜了拜,“呸呸呸!我乱说的啊天道妈妈,不要他给我当儿子,我要和他结婚!您别搞错了啊!!”
*
传闻狐妖自断尾巴后在尾骨刻上生辰八字,能为那人的来世祈愿,隋银最后将自己的埋骨地定在晏闻予埋葬的那个地方。
自断尾巴,受剜心之痛,只为求一个飘渺的来世能再次相遇。
哪怕这只是一个无从考究的传说而已。
隋银攥着那串佛珠,身边是一笔一划亲自刻上晏闻予生辰八字的九根尾骨。
看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
有够傻的,还真期待着那什么“来世”呢?
真要刻,就刻在血肉组成的心脏上。
每相遇一次,就痛一次。
【刻骨铭心:形容刻在骨头上或是心上,形容感念很深,永远不忘。】
第127章 两个糖饼~带我走,不要丢下我。……
***
“此行漫长,银儿切莫急躁,多听多看,行随心之事。”
一身墨色长衫的女子手中握着梅花枝舞剑,行云流水、一招一式的果断动作间衣袂翻飞,说话时的气息也不曾波动分毫。
隋银穿了身月白色的素袍,除了衣袖领边有梅花刺绣作为点缀外、其余部分皆无装饰,素净清冷。
少年面容还未彻底长开,眉眼生得清冷,下颌的线条却稍缓,并不过分棱角分明而显得凌厉,反而清隽又疏朗。
他微微颔首应是,“徒儿知晓,师傅保重身体,徒儿去辞别母亲后便下山。”
“‘保重身体’这个词……银儿让为师觉得自己已然白发飘飘、垂垂老矣……”玄霜剑尊幽幽叹了一句,脸上却是笑模样。
她将梅花枝轻敲在他肩侧,笑道,“赶紧走罢,你悟性太高,除却剑外的东西为师却不能真正教你,细细下山去体会罢~”
“徒儿告退。”隋银行了一礼后便预备去水云宗拜别母亲。
……
水云宗。
一路上他未曾御剑,而是步行上山,剑始终负于身后,行走间瞩目得很。
“少宗主!”
“少宗主来啦!”
有年纪尚小的内门弟子笑着跟他行礼问好,隋银也一一回礼,“嗯,我来拜别宗主。”
“宗主在炼丹房指导呢,少宗主快去吧!”
隋银微微颔首道谢。
颀长清傲的身影慢慢变小直至消失,内门弟子们齐齐舒出一口气,“呼——”
有年纪小的师妹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道:“少宗主气场好强啊!最近又突破了?!”
“少宗主十五岁便习得玄霜剑尊自创的剑法,又有认主灵剑,未来咱们水云宗必然蒸蒸日上!”师姐眼中尽是倾佩。
水云宗乃是修仙界三大宗门之一、以器修为主、其余枝干中丹修、符修、乐修、体修等派别呈现出百花盛放之景,也在蓬勃发展。
玄月宗主是器修,炼出的法器重金难求,而隋银呢——作为宗主玄月仙尊的唯一子嗣,他却在偏偏在剑道之上颇有造诣。
而在此之前,宗门并无修剑一派,因此,玄月仙尊没让隋银跟着自己学炼器,而是带他去拜了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玄霜剑尊。
好在,隋银天资聪颖,一边儿当着徒弟学剑,一边儿又经常回水云宗学习少宗主日常管理事务。
此番下山,便是隋银近来的修行隐约有瓶颈之象,是时候下山入世历练,得以见闻。
“少宗主——”
正在上课的弟子齐齐行礼。
隋银回了一礼后走到玄月仙尊身边,微微颔首,“母亲,此次孩儿下山恐数年不归,望母亲勿要挂念。”
“好。”玄月长相温婉、气势却不减,她微微笑着点头,打趣儿道:“母亲等着我们少宗主破境,静候佳音。”
*
辞别母亲和师傅后,隋银走了许久,出了水云宗*地界时,已临近黄昏。
山下有他母亲置办的宅子,简单打扫便可住人,隋银看了看热闹的坊市,犹豫片刻便决定去逛逛。
师傅总说他少了点儿“人情味儿”,那他便多往人多的地方凑凑。
“老板,要两个糖饼。”
“好嘞~小哥你的糖饼拿好喽,刚出炉的当心烫啊!”老板用油纸给他包上,热情叮嘱道。
隋银道谢接过,而后慢慢朝住处走。
按理说修行之人都要习得辟谷,凡间食物的灵力不纯,有碍修行。
但他师傅和母亲都提到:此次下山,不是把自己当作修行者俯瞰众生,而是作为一个最普通的人、去用心生活。
因而,隋银多年不食普通食物,第一餐索性就只买了两个糖饼。
谁知,到了住处时糖饼虽然还烫呼着,但显然也不是多么平和的一个夜晚——
因为,他后头跟着个一瘸一拐的“小尾巴”。
*
隋银低垂着眼,看着脚下奄奄一息、呼吸几近消失的野小孩。
受伤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
他想。
方才他从漆黑狭窄的巷子穿行而过时,衣袍下摆忽地就被死死拽住,阻挡了他往前迈的脚步。
自小修行,隋银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偷袭”的感觉了。
毕竟,以他的灵敏,在周身有人靠近时就该有所察觉。
这次,也是这糖饼闻着太过香甜,摄了理智,连警觉都忘记了。
隋银微微叹气,却没有伸手抽出背后负着的佩剑,只是顺着力道蹲下,然后借着一点儿月光看清那双“偷袭”他的手。
黑而瘦骨嶙峋的一只手,很小,指缝间沾满了泥水和血迹干涸的混合物,打眼儿便是触目惊心。
没等隋银对这只看上去就不寻常的手发散思绪,他就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不清澈,反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几近疯狂的撒手一博。
而且,这样黑漆漆的一双大眼睛在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孩儿脸上,眼眶是深深凹下去的,并不显得可爱,只会让人觉得可怜的同时……也有些可怖。
小孩儿的声音很轻也很哑,像是许久未曾进食喝水的刺耳,因而,说话也是一字一顿并不完整。
“可以、带我、走……吗?”小孩儿似乎是怕他不答应,手一直拽着他的衣摆不放,似乎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般,“我、会很多、可以、帮你……”
隋银低低地“嗯”了一声,把那两个糖饼递过去,“你先吃,吃了我带你走。”
或许真的太久没有吃东西了,那糖饼个头中等,小孩儿却狼吞虎咽地两三口便吃完了一个,捏着第二个时没立刻拆开吃,反而往隋银手边递了递,“你、你吃。”
“我不饿,你吃吧。”
隋银摇摇头,心想——救人或许也算历练遇到的意外之一吧。
然而,这个糖饼最后也没有被拆开,小孩儿只用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盯着他看,拽着衣摆不放,生怕被抛弃的模样。
隋银站起身,迟疑了一会儿又张开手,“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抱你?”
男孩儿看着他洁白的衣裳,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可以走。
隋银放慢脚步以便他跟上,待男孩儿完全从阴影中站直时,隋银才发觉他有多瘦小。
他身量大约比同龄人高些,而小孩儿却才到他腰际,瘦的吓人。
身上的血大抵是被打的,走路时一瘸一拐,相比伤处在腿。
但这个小孩儿真的太倔了,死活不让隋银抱,只小心翼翼地拽着那一截儿已经被弄脏的衣摆,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边儿走着。
就这么缓步走到了宅子,里头没人,隋银也不困,当务之急是这个小孩儿。
他让男孩儿在院内的藤椅坐下,而后储物法器中取出伤药。
手指顿了下,隋银放下药,拆了那糖饼直接塞到男孩儿嘴里,“我去烧水给你沐浴,而后上药。”
似是不熟悉这样亲近的交流方式,他僵了一下,补充道:“你吃糖饼,乖乖坐着等就好,不用帮我做事。”
说罢,就大步流星地找浴桶烧水去了。
院子中,男孩儿迟疑地咬下口中的糖饼,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又烫又香。
他这回吃得慢了些,因为眼珠子都黏到了另一人的身影上。
他看见那个干干净净如谪仙一般的人在厨房烧上水后又匆匆地去井边洗那积灰的浴桶,手脚不算麻利,像是没怎么干过这些活儿。
他想,或许自己真的遇到仙子了,毕竟这宅子中积着厚厚一层灰,仙子也像是头一回来。
他运气何等好,才能碰上仙子下凡。
咬着糖饼,视线一瞬不移,固执又专一。
……
给小孩儿清理时,隋银原是想尊重他的意见不看的,却在小孩儿第无数次脚滑时实在忍不住回了头,“还是我来帮你吧,再折腾水凉了就该发热了。”
男孩儿和他大眼瞪小眼,两秒后,妥协了。
隋银快速把男孩儿搓洗干净,还打了一层小师妹送的沐浴香皂,又滑又香,弄得浴桶里的小孩儿臊得慌。
洗干净了,隋银又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将人包住放到床上,转身便去院内取药。
他手中凭空出现了好几次东西,因而,男孩儿也越发相信救自己的这个是天上下来的仙子,愈发目不转睛。
隋银只待了自己尺寸的衣服,自然是不可能合小孩子的身形,只能勉强裹着,明天早晨再去买。
他上药时神情专注,动作也轻柔得很,一边儿轻轻吹起,一边儿说:“这里只有一张床,你和我睡,不怕啊……”
“嗯……”
清洁干净后,男孩儿便显得不那么可怖了,反而很乖巧。
隋银唇角微弯,又用药和纱布给他包扎伤腿。
然后,吹灭蜡烛睡觉。
隋银闭眼得很快,身侧,从许久前就僵硬得一动不动的男孩儿这才小幅度动了动腿。
借着那星星点点的月光,他静静地看着仙子好看的侧脸。
低头,鼻尖在包裹着自己的衣服上轻嗅。
沉沉睡去。
……
翌日。
隋银早早出去买了早饭和衣服放在床头,便到了院内练剑。
他练剑时向来专注,神情清肃,一招一式干脆又利落,半点卡顿也无。
直到收入剑鞘时,抬头才发现那小孩儿正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练剑。
瞳孔又黑又亮,像闪着星星。
隋银原本打算给些钱、让小孩儿自己找条活路。
毕竟,他只是暂且在这儿歇几天脚,未来是要到处走走看看的,奔波得很。
谁知,话音刚落下,那方才还双眼亮晶晶的小男生便骤然变了神色。
一张小脸煞白,瞳孔中写满了惊惶——
“你带我走,不要把我丢掉好不好……”
第128章 神明入梦救他的菩萨。
小孩儿表现出来的不安太过于强烈,以至于隋银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儿。
他沉默的时候,小孩儿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胛单薄,看起来可怜得很。
“……”
隋银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叹了下气,似是妥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要不要带这个小孩儿走,隋银仍在思虑。
见他松了口,小孩儿忙不迭地应声,语气中尽是急切,“我叫晏闻予,马上就十岁了!”
马上十岁,那就是才满了九周岁。
“……”隋银听到这个回答便觉得更头疼了。
他没带过小孩儿,更别说这么大点儿的了,水云宗里头的那些师弟师妹们最小的都要比晏闻予要大上一岁。
况且,自己今年不过15,也堪堪比这小孩儿大上六岁而已,若是留在身边,以何身份居之合适呢?
到时候他回水云宗,总不能说收了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徒弟?太儿戏了……
况且,隋银仍有疑虑。
“晏”是个挺雅致的姓氏,按理来说用得上这种姓氏的人家不说非富即贵、怎么也足够温饱。
怎么这小孩儿却混成了这副连饭都吃不饱的模样?
晏闻予聪慧,自然也极其懂得看人眼色。
从隋银微微蹙起的眉心看出对方的欲言又止,遂而便低下头,低声解释清楚。
晏闻予怕眼前这谪仙似的人觉得自己来路不明,不愿意带他走。
因而,解释得着急又直白。
语速一快,小孩儿又开始结巴,干着急的模样看的隋银直想叹气。
不过,好歹是说清楚了。
原来是个父母双亡叔伯占了家的可怜小孩儿。
解释完后,晏闻予脸上肉眼可见地写着紧张,穿上隋银新买的衣服到显得干净,只是真的太过于瘦小,看了总叫人觉得不忍心。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隋银没忍住上手,轻轻揉了揉晏闻予毛茸茸的脑袋,“我叫隋银,比你大六岁,你暂且认我作兄长,别的以后再议。”
话音刚落,晏闻予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米牙。
幼儿的天真稚气在此时此刻才在他脸上绽放出明媚色彩。
“好!隋哥哥!”晏闻予用了最大的声音喊出这句。
这一声叫得隋银心软,因而轻声教他,“说话时一字一句慢慢说清,不必着急。”
晏闻予抿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从前少有能表达完整观点的机会,因而,说话时不自觉就会加快语速、越说越急。
现在,仙子不会走了,还成了他的哥哥。
世间求神拜佛之人如过江之鲫,但菩萨当真能庇佑至此吗?
隋银,他的哥哥。
……救他的菩萨。
*
翌日,隋银思索过后,便决定先往北方走。
小孩儿睡眠需求大,隋银也没叫醒晏闻予,照常买了早饭后在院中练剑。
有些人修行讲究章法极为认真,一招一式端正又规范,打眼儿便能看出是哪一门派的。
而隋银跟着玄霜剑尊所学,一切招式皆可随心而变,若是在舞剑的途中悟了道,那便更要随意而动,叫人摸不透下一步想法,出奇制胜。
晏闻予在旁边细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规律来,只觉得隋银练剑时又飒又帅。
因而,在对方收剑入鞘时,晏闻予冲动开口道:“哥哥,我可不可以跟你练剑?”
“嗯?”隋银惊讶了一秒,随后问他:“你想学剑?”
晏闻予用力点头,“我想和哥哥学!”
隋银心念一动,沉吟两秒后便从旁边折了支树枝递到晏闻予手边,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先跟着我做几个动作,若是不成,我也可以教你从旁修炼。”
晏闻予乖乖点头,手心却是忍不住将那截短短的树枝攥得更紧。
……
隋银之所以练剑,并非母亲给他炼器所得,而是有些玄幻色彩的过往。
据母亲所说,水云宗旁有一剑冢,煞气逼人。
传闻成功入者寥寥无几,而其中能够拔下剑的早已修得大成、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
然而,在隋银降生那日,剑冢中竟然径直杀出了一把月白色的长剑!
长剑从剑冢中带着强烈的煞气冲出,直勾勾地就冲隋银而来——
一柄利剑在这个刚降生的婴儿旁打着转儿,竟是直接认了主!
那时候的隋银甚至还在啼哭,就有了这样一柄泛着莹莹月光的剑,自然是引得水云宗上下的弟子慨叹。
玄月仙尊此生炼过的法器数不胜数,自然也看得出这柄剑无论是来历还是品阶都算得上世间难得。
因着这样的奇缘,玄霜给她的孩子取名为“银”。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上一世的那串佛珠在隋银自断尾巴的那天骤然开了灵智,随着主人就来到这一世,从剑冢中厮杀出来找到了主人,成了剑灵。
现如今,隋银的这柄剑跟了他这些年头,却再没表现出当初降生之日自行在空中飞舞的奇景。
隋银没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修行不够、时机未到。
思绪在瞬间流转又收回。
“不错。”隋银眉骨微抬,看着握着树枝的小晏闻予,不自觉就弯了弯唇,“天资和根骨都出乎了我的意料。”
晏闻予原本紧咬着口腔侧面的软肉,听到这句话后瞬间就松开了,喜笑颜开,“真的?!”
“嗯。”隋银认真颔首。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不过,“你与我年岁差距不大便将我当作师兄,待历练归去再拜玄霜剑尊为师。”
这意思,便是要代师收徒。
想了想,隋银又给他师傅去了封简信,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给她收的第二个徒弟。
晏闻予还盯着他看,似乎现在就迫不及待地要学。
隋银起身牵起他的手,道:“从明日开始,我教你用剑。”
……
既然要教习晏闻予学剑,那肯定得先有剑。
木头较重,隋银便特意去了竹林,做了柄轻巧的竹剑给他练习。
隋银自小天资就高、也勤勉,练剑从来不用督促,现下自然也不会去使劲儿地鞭策晏闻予。
但晏闻予却也显然不是那种需要人时时刻刻在身旁督促的那一类小孩儿。
他体弱,隋银就带他顿顿吃好的养身体,带着做简单训练。
没过几天,晏闻予已经养成了自己早晨起来去买早餐温在锅里、而后拿起竹剑在院中温课等师兄起床教习的良好自律习惯。
对此。隋银倒是有点儿惭愧。
毕竟入冬他也有些贪睡,练剑好像还没有一个小孩儿勤勉……
“怎的不多穿些?”隋银捏了捏他的小手,微微凉,“当心着凉,得不偿失。”
晏闻予仰着脸任他“胡作非为”,闻言乖乖点头,“这样练功轻巧,练完就加衣,谢师兄记挂。”
隋银眉眼间舒缓了些,捏了下他的脸,“干什么都有理儿。”
说着,便走到一边,扬扬下巴示意他开始。
晏闻予身体养出点儿肉后,就开始学习锻体了,隋银则是在旁亲自纠正他动作。
最开始练习基本功时总是枯燥的,毕竟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规范并形成肌肉记忆,需要长时间保持同一动作不能动,很难熬。
光是一个出剑的姿势就要端许久,直到手臂发麻发抖都不能放下。
隋银这时候一般都在旁边儿喝茶,也不练剑,悠哉游哉的,就是为了观察晏闻予的神情。
然后便看出了些别的苗头——
锻体过程难挨,但晏闻予脸上一直都没有出现什么想要放弃的神情,总是坚定的、鼓足了劲儿的倔强。
只不过……晏闻予有个不大不小、容易分心的毛病。
别的时候倒也还好,只是隋银发现:每每自己过去检查动作是否标准时,晏闻予带着丝丝濡慕的目光就会黏到他身上,别的地方哪儿也不看。
直白的很。
隋银觉得奇怪,有意提醒道:“这样分神,易被趁机反制,不可松懈。”
说着,那枝条便不轻不重地在晏闻予手臂上轻轻落下,算作提点。
谁知,晏闻予这小屁孩儿在他教习别的时候半句话都不带驳一下,说到这儿时,却闷闷地来了一句,“我又不看别人。”
只看你而已。
闻言,隋银哽了一下,蹙眉道:“那你又怎知我不会偷偷袭你?”
晏闻予摇摇头不说话,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珠子只盯着他瞧。
心想,隋银若是哪日看他不顺,他自己都能了结了自己,不叫隋银烦心。
总之他这条命是隋银的,怎样处置都不为过。
不过,晏闻予知道隋银不会喜欢这种有点儿过于偏执的念头,没有说出口。
只抿着唇,半晌才答出一句:“反正,不会看别人。”
这句话乍一听不觉得有什么,隋银却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眉心微蹙,片刻,还是摇摇头。
许是他想多了。
晏闻予不过才九岁而已。
夜晚。
在小孩儿又一次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仰头看他时,隋银轻叹一句,遂侧身无奈道:“进来吧。”
要说这“又一次”是怎么来的——
按理来说,晏闻予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早就该与人分床睡、有属于自己独立的空间了,不该天天黏着他睡觉。
隋银一开始也是不依的。
后来,在他发现晏闻予是真的会整夜噩梦不断,冷汗浸湿了里衫,满眼惊惶又充斥着可怜巴巴的眼神来敲门,隋银才让了步。
一次让步,便是次次让步。
这不,晏闻予极快地脱掉鞋袜摆放整齐,自觉地就爬到床铺里边儿,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隋银。
隋银无奈地在他身旁躺下,熄灭屋内的烛火。
“月儿明、风轻轻……”
隋银微凉的一把少年嗓音很好听,在此时此刻为晏闻予唱安眠曲哄睡更是极有效用。
果不其然,听着他温柔轻缓的歌声,晏闻予缓缓闭上眼睛,将脑袋埋进他的肩窝,睡得极沉。
月色如水,神明入梦。
再无怖无惧。
第129章 收不回去“既非父子、又非血亲,有何……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走过数个地方游历,除过害人的妖、杀过欺人的鬼,也与别的宗门同样下山历练的道友比过剑法。
隋银卡了许久的境界,成功突破。
突破时定心打坐,恰巧遇上了著名剑宗里一位好心的师兄为自己护法。
在那几日就连晏闻予都被迫远离、不能再粘着隋银,因而对那个所谓的“师兄”恨得牙痒痒。
他开蒙晚,纵使天资再怎么聪颖却也没能追上隋银。
原也不在乎这些,但经此一事后,晏闻予每日晨起练剑更早了些、也更用功了些,跟自己较着股劲儿。
隋银不知其中缘由,却觉得这样也好,便没过多阻拦。
为鼓励晏闻予,隋银特意在对方生辰这日准备了礼物和亲自下厨弄的长寿面。
这些年他们也不单是外食,晏闻予特意去学了几手回来,做菜有模有样,很合隋银胃口。
所以这次生辰,隋银也打算为他做一桌子菜庆祝。
只不过,打算是打算,这所谓的“一桌子菜”最后也只浓缩成了一碗精华长寿面。
桌前,隋银抿着唇,指尖忍不住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脸上罕见地显现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第一次做,可能不是很好吃……”
晏闻予的那双眼睛却很亮,声音也是极度的雀跃,“哥你亲自做的?!”
怪不得隋银今天老是找各种借口让他跑腿,神神秘秘地不让他回来,原来是在给自己鼓捣长寿面……
隋银准备好的一堆铺垫词还没来得及说,晏闻予就已经夹起了面条的其中一端开始狂嗦!
长寿面有个讲究,面不能断。
面条又是亲手做的,有的粗有的细,外面煮得发软里头却还没熟、味道也淡。
隋银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几次欲言又止想让晏闻予吃不完就算了,别吃坏肚子。
然而,晏闻予却吃得很香,表情看不出半点硬塞下去的痛苦,狼吞虎咽、一气呵成。
“好吃!”晏闻予将面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微仰着头看隋银,“谢谢哥给我煮长寿面!以后的每一年都会有吗?!”
隋银闻言一愣,看着那个干干净净的面碗,“你以后还想吃吗?”
晏闻予用力点头,“每年生辰时煮一次就够了,好不好啊哥哥?”
“好。”隋银依旧对这碗面的味道保留怀疑,不过,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是别的。
他从旁拿出一长形礼盒,笑着揉了把晏闻予的脑袋,“生辰快乐。”
这形状……晏闻予惊喜道:“是剑?”
隋银点头,眼神示意他自己打开看。
精致的礼盒扣打开,一柄同样莹润的灵剑呈现在晏闻予的瞳孔中。
“试试趁不趁手。”隋银撑着下巴,唇角微弯。
他虽修的剑道,却也没落下母亲炼器的绝学。
这柄剑是他少时炼出来的形,那时不喜欢别的法器制式就炼了这柄剑,因着有了本命剑便没有使用,前几日拿出来特意精炼了一番、加了些许细节进去。
刚好给晏闻予玩玩儿。
“哥,”知道来历之后,晏闻予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又看着那柄剑傻笑,“你对我真好!”
这柄剑完全不比隋银负于身后的那柄本命剑差,阶品不俗。
隋银也忍不住随着弯了弯眼睛,“喜欢就好。”
*
过生辰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晏闻予就迎来了一个巨大的坏消息——
隋银不要和他睡一块儿了。
“过完生辰你都和我当年遇见你时一般大了,还粘着我睡不觉得奇怪吗?”隋银问他。
晏闻予用力摇头,说话声音也有些委屈,“有何奇怪?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今时不同往日。”
当晚,隋银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少年撒娇犯浑硬要往自己房间挤的行为,并表示这个年纪早该独立才是。
晏闻予低着头,声音也很低,“为何不可?”
隋银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现在的疑问口吻与下午的委屈不同,而是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
他下意识地想将那尚且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摁回去。
隋银琢磨了个借口,垂眸看他,“身份于理不合。”
谁知,下一秒——
“既非父子、又非血亲,有何不可?”晏闻予话赶话地顶了这么一句。
他身量这些年蹿起来些许,已经到隋银下巴处了,这么仰头看来时还真有点儿气势。
隋银又被哽了一下,一口茶水呛在喉咙,心道这小屁孩儿想得还挺多。
“瞎说什么?!”他冷下脸,故作生气地斥了一句,“方才的话我当没听过,想清楚再说!”
胸膛上下起伏,晏闻予强压制下喉腔的血腥气,心里泛上酸涩的悔意。
是他太急切了。
于是,他顺从地低下头不再和隋银顶,只道:“我会独立的,哥哥。”
说罢,便转身回了自己那间从前如同摆设的房。
“吱呀——”
隋银站在原地,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真是孩子越大越难带。
……
“分床睡”的第一天,隋银反倒是先不适应的那一个。
他天生体寒,而晏闻予自从身体养好之后便没了别的毛病、身体好得很,况且这个年纪的少年天生阳气就足,和自己睡在一块儿,隋银整夜手脚都不会很凉,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现在这种半夜冻醒的经历,也是许久未曾经历了。
隋银摁了摁太阳穴,心下轻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下山的这些年也是懒怠不少,居然贪图起床铺的温暖来了。
脑中刻意被忽略的异样被隋银远远抛在脑后、不愿去想。
睡不着,隋银索性抬手给房间加了一套禁制,防止把隔壁的晏闻予吵醒,在房间就开始练起剑来。
殊不知,他听不见动静的隔壁,也是同一般光景。
然而,有些人,心却不定。
晏闻予第一次用隋银赠予自己的剑练习,就出了许多岔子。
平日里总也不会错的剑招,今日却差错不少。
心不静,干什么都不稳当。
晏闻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也不在乎脏不脏、凉不凉地就往地上一倒,后脑勺磕在地面,却感受不到疼。
胸腔已经发闷发疼许久,麻木到脑袋的疼痛都算不得什么了。
他今日还是冲动了。
晏闻予仰躺在冰凉的地面,轻轻闭上眼。
那句话的心思太重、又太直接。
少年藏不住的莽撞脱口而出,但他偏偏又不想让隋银将自己当成孩子看待。
不够成熟、不够……独立。
晏闻予下颌绷得很紧,是后悔的。
话赶话地就那么说出来,还把隋银惹生气……
“咚。”
晏闻予自己又在地面上磕了一下脑袋,让自己发昏的头脑清醒清醒,别再说出什么收不回的话来。
……
这是晏闻予度过的最“冰火两重天”的生辰礼。
先是吃到隋银亲自做的长寿面、后又拥有了对方炼出的第一柄意义非凡的灵剑……
就当他徜徉在幸福之中浑身发轻像是要飞起时,隋银那句话仿若一桶凉水、将他浑身上下都浇了个透,被拽回现实。
然而,更冷的还在后头。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晏闻予明显察觉到——
自那天起,隋银身边便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不让自己靠近。
似乎,先前的那些所有亲昵相伴都是恍然大梦一场。
现在,他们只不过是……走上了正轨而已。
晏闻予这样告诉自己。
而后垂下眼眸,自觉后退一步,回到自己的轨道。
这样“正常师兄弟”之间的相处持续了许久,似乎,他们都习惯了。
习惯了不逾矩,习惯了克制的关心、点到即止的言语。
隋银想要他独立,晏闻予就专心修炼、不再有空没空凑到哥哥身边撒娇粘人。
他飞速成长着,身量也随之越蹿越高,从隋银的下巴、到与他齐平、再到比他高出不少……
坐在庭院里看对方练剑时的挺拔身姿,隋银偶尔也会恍惚。
记忆中瘦瘦小小被两个糖饼收买的小孩儿、现如今也已褪去青涩、肩膀宽阔能扛起事儿来。
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隋银捻起的茶杯久久未落,茶水被风吹起涟漪阵阵、渐渐凉透,他目光凝滞在某处,似是走神。
然而,被这样专注目光注视着的少年,却没办法冷静。
晏闻予机械地练着剑,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在隋银面前表现出冒失、即使是走神也不会让哥看出自己的不认真。
确认了好几次,晏闻予发现对方真的在看自己的……腰腹?
抿了抿唇,被注视着的地方难以克制地开始发烫。
晏闻予不由自主地想,这是天上掉的大馅饼吗?
在对隋银起心思一事上,晏闻予始终都只有一个态度。
不表现、不争抢……不重要。
他的爱慕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于隋银来说就更不算什么了。
在历练的这些时日里,他不是没看到各色男女对隋银明里暗里的示好,结果无一例外的被拒绝。
无论是天之骄子或是绝世容颜,仿佛都入不了隋银的眼。
那么,他的爱慕也一样,一点私心罢了。
犯不着摆在隋银面前,为那条“界限”添砖加瓦。
晏闻予是这么想的,这些年自然也都如此践行下来了。
只不过,今天仿佛有些不同。
隋银不仅盯得他心慌、更引得某些压抑许久的心思活泛过了头。
他的确是想过用师弟的身份呆在隋银身边一辈子,以弟弟的名义照顾对方。
可隋银真的太好了。
谪仙般的人,他的菩萨。
……让他怎么可能甘心,怎么可能只与对方维持着这样的不亲不疏的关系。
他的菩萨再次降下怜悯。
收不回去。
晏闻予隐下眼底的疯狂。
第130章 混账!!“杀了我吧,哥哥。”……
*
转折点发生在他们历练结束回宗门的那一年。
隋银先是带他去拜师傅玄霜剑尊,补上当年欠下的拜师礼。
繁文缛节在玄霜眼里向来是冗余,因而只简单地奉了杯茶。
晏闻予微垂着眼,按照隋银事先提点过他的流程做,半点儿都没出过错。
隋银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家伙居然还有这么安静乖巧的时候呢?
抿了口茶,玄霜剑尊笑盈盈地夸,“银儿当真是好贴心,不仅给为师送了个天才,还免了为师教习。”
说罢,就摆摆手让晏闻予过去让她仔细看看。
晏闻予听言起身,恭谨得很,心神却仍旧牵挂在身后的某个人身上,想着,对方是要摆脱自己这个累赘了吗?
他们不过师兄弟关系,又都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若放在平常,或许数十年都不能见到一面,慢慢地,再多么浓烈的感情都该淡了。
晏闻予下颌绷了一秒,后又被他刻意放缓的呼吸给柔和下来。
谁知,下一秒——
玄霜的手只轻轻地在他肩膀处轻拍了下,便笑道:“予儿的道心不在剑,能有此般造诣,很是难得。”
她话中似乎意有所指,笑着点了这么一句。
隋银没听出来,只疑惑地看向晏闻予,“你道心不在剑,那在什么?”
晏闻予猛地回神,下意识就将眼皮垂下,眼中神色被长直的睫毛挡了个严严实实,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快。
砰砰-砰砰-
晏闻予没有说话,毕竟现在说什么都像欲盖弥彰的急切遮掩,他不想让隋银看出来,更不想说谎。
他的心并不向什么所谓的“道”。
……又的的确确存了几分想让隋银发现异常的心思。
晏闻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想,他的师兄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救回来的弟弟……对自己存有这样龌龊的心思呢?
不过,终究是隋银太过迟钝所以察觉不到。
玄霜剑尊这个“旁观者”,可是第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的异常心思*,点出的这句话也不知是否存了敲打的意思。
“……”
晏闻予心乱如麻时,隋银也没有揪着那个话题不放,而是转而跟玄霜剑尊挑挑拣拣说了一些自己游历路上遇到的、有感悟的一些时刻。
玄霜剑尊始终含笑听着,最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我们银儿这一趟的确收获颇丰,人味儿也足了不少,有没有心仪的道侣呢?”
话音刚落,晏闻予猛地抬头,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隋银,其中的紧张神色甚至有点儿遮不住。
玄霜将一切尽收眼底,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隋银却没察觉到晏闻予在这一刻的情绪外露,而是尴尬地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没有,我还要去找母亲,改日再来陪师傅喝茶!”
说罢,便一拍晏闻予,“愣什么神呢,走啦!”
晏闻予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底下的腿脚就下意识跟上了。
而后,又反应过来,两步便追上了前头的隋银。
他这些年身量猛涨,现下隐约已经比隋银高出小半个脑袋了。
因而,说话时都是微微低着头,从背影看去格外亲昵。
“我也去?”
隋银闻言便扭头,奇怪地朝他看了一眼,无奈道:“当然要去,你可是我带回来的。”
“对,我是哥带回来的。”
晏闻予就笑了下,高高束在脑后的马尾轻轻一荡,意气风发。
隋银有片刻的晃神,心脏克制不住地往外蹦。
仓惶间,他别开眼轻咳,欲盖弥彰地走快了些。
晏闻予低低地闷笑一声,“哥你等等我~”
*
隋银在水云宗有单独的山峰,儿时用作他清净修行之地,名唤问月峰。
晏闻予向来不对外物表现出什么喜恶,唯独对问月峰情有独钟的模样,很是新鲜。
到了隋银从前的居所时,晏闻予外露的情绪就更明显了。
“很喜欢?”第一次见他表露出这么明显的喜好,隋银不自觉就问出口,“那自己挑一间住下?”
“可以吗?”晏闻予回头,手指拨弄了下剑穗,“哥希望我住在这儿吗?”
“……”
这话问得奇怪。
隋银一言不发转身回房,许是母亲安排了弟子时常上来洒扫,屋内仍有梅花淡淡的香气,幽微沁心。
摸了摸鼻尖,晏闻予也不在意,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头进屋。
方一踏进,眼底就有什么东西微妙地发生了改变。
数年未曾住人的房间,按理来说,生活气息早该消散得干干净净才是。
但不知怎的,晏闻予就是能在这间屋子里感知到一种不同于外界的私密气氛。
步入这间房,就像被隋银身上微凉的、清浅的香气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一般,让人慢慢在这种温馨氛围中沉溺、迷失。
晏闻予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隋银的背影,倏地出声:“师兄以后会有道侣吗?”
“说什么胡话?”隋银轻斥一句,眼刀子“嗖”的一下飞过去,沉声道:“愈发放肆了。”
然而,许是被屋内这过于亲昵的氛围所迷了心智,晏闻予没有点到即止,而是继续开口道:
“师兄将来会成婚吗?会有子嗣吗?会像当年照顾我、哄我睡觉那样对待别人吗?”
凡间有言,至亲至疏夫妻。
晏闻予想,倘若哪日他妄想成真,定然不会让隋银有“疏”的机会。
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起的龌龊心思,总归,当他意识到时,已经不甘心了。
不甘心隋银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不甘心为他护法、能被托付生死的人不是自己。
不甘心隋银依赖着的、与之相伴一生的人不是自己。
……更不甘心,未来会有一个同对方留着相同血液的幼孩,享受着隋银给过自己的那种特殊。
被自己发散的思维刺激到,晏闻予越说越激动,冲动之下大步上前——
一把抓住隋银的衣袖,执拗地对上他的眼睛,轻声问:“会吗?哥。”
“不要说,哥。”
在隋银蹙眉欲启唇时,晏闻予得寸进尺地伸手禁锢住隋银小半张脸,拇指轻摁在薄红的唇瓣,很软。
他垂下眼,脑袋也跟着往下,埋在隋银的颈窝处,手指还停在那柔软干燥之处,轻轻地蹭,“我不想听,哥。”
太过了。
从对方捏住他脸不让动时,一切就都不对劲了。
更别说用手指摩挲自己唇瓣这样过界的动作,无论是明摆着的含义、还是更深层的意图……都太过了。
隋银心乱,因而,在第一时间没有推开。
可是,这不对。
他看着晏闻予从九岁长至现在成人,他们是兄弟、是至交好友……
这不对。
“啪!”
隋银猛地拍掉下巴上的大手,幅度很大地后退两步,手下意识就去拔剑——
晏闻予半点儿也没挣扎,也没动,就站在原地静静地凝望着他。
被大力拍红的手背格外显眼,垂在身侧。
剑尖抵在晏闻予胸膛,往前一寸,便是心脏。
可是,细看之下,却是握住剑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晏闻予不退反进,往前一步握住剑刃,掌心浠沥沥地往下流血也不管,唇角明明是向上翘着的,却无端让人觉得难过。
“哥,我真的、真的……做不到。”
他步步往前走,隋银步步就向后退,唇抿得很紧。
“我做不到看着你成家、做不到看着你对别人好、我做不到。”晏闻予笑着说,将胸膛抵上剑尖。
隋银退无可退。
剑尖刺破皮肉却不觉得疼,晏闻予只觉得心脏早已痛到麻木了。
“对哥有这样龌龊的心思,很久了。”晏闻予静静地说,剑尖刺得愈发深,“改不掉了。”
“杀了我吧,哥哥。”
“锃——”
隋银手腕一松,伴生灵剑第一次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隋银左手握住微颤的手腕,别开头,“滚出去!”
晏闻予唇瓣翕动,血流得那样快、又冷、又疼。
谁知——
掉落在地的灵剑倏地动了几下,发出莹润光辉。
晏闻予负于身后的剑同样离了身。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们不自觉分神看去。
两把剑,竟然同时醒了剑灵。
两个小孩儿模样的灵体排排站,仰头看着各自的主人,眨巴眨巴眼睛。
“……”
沉默,长久的沉默。
直到剑灵骤然消失,两柄剑恢复原状。
隋银避无可避地侧头,却看见了晏闻予浸透的胸膛。
深红色的、刺眼的很。
“滚出去。”他开口,语气却不复方才的激烈。
“不。”
晏闻予不甘心地红了眼眶,哑声道:“师兄,你看,我们连剑灵都是成对儿出现,这是天意。”
隋银绷着下颌没看他,恼怒斥道:“这时候倒记起我是你师兄了?!”
晏闻予先前很少叫他师兄,都是直接喊哥。
“师兄”这样清楚明白彰显着彼此身份的称呼,在此时此刻更加刺激,像是某种刻意的提醒。
隋银觉得羞耻,耳根都泛起了红,脸上神情不像是抗拒愤怒。
一瞬间,晏闻予也就品过味儿来了,唇角开始泛起笑意,动作也愈发大胆。
“师兄,我心悦你。”
晏闻予试探着靠近,在隋银闪烁又像是默许的目光下,微微低头——
在唇瓣落下一吻。
隋银下意识又想后退,却忘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脚在矮柜上撞了一下。
晏闻予便得寸进尺地握住他的腰,低头又亲了一下,“师兄,为何不杀我?”
“我都这样冒犯师兄了,难道不该死吗?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吧……”
隋银呼吸乱了,唇瓣微张欲斥责时,却着了道。
只一个细小的缝,晏闻予灵活的舌便趁机蹭了进去,同时,扣住他束发的后脑,动情地啃咬,轻轻地吮隋银的唇珠。
“唔……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