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熟悉的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底板磨得油光水滑。
可阿卯踩上去,却觉得深一脚,浅一脚。
心里头空落落的。
像是魂儿被那个远去的背影给勾走了,没剩下几分。
寨子里的狂欢劲儿还没完全散干净。
篝火堆儿冒着最后几缕青烟,扭扭曲曲地往上飘。
混着那股子酒肉香、鞭炮硝烟味儿,还有姑娘小伙儿身上热腾腾的汗气儿。
闻着让人发晕。
几个喝高了的后生,勾肩搭背地唱着不成调的山歌,看见阿卯,咧着嘴笑,露出白花花的牙。
“圣女来了?来……来再喝一碗!”
阿卯没理。
她现在没心思理会这些。
脑子里全是秦川那双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睛。
还有他离开时,连头都没回一下的决绝背影。
“我就……那么不入他的眼吗?”
她心里酸溜溜地想着,鼻子也跟着一酸。
脚下加快步子,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寨子最高处那座最大的竹楼。
阿爸是苗王,那里,是她的家。
也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心的地方。
竹楼里,药味儿淡了不少,反倒多了点儿稀饭的米香。
阿妈蓝氏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厚厚的软枕。
脸色还略微有些白,像张被雨水打湿的宣纸。
但眼神儿活了,清清亮亮的,正就着阿爸的手,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米粥。
看见阿卯进来,蓝氏嘴角弯起,露出个虚弱的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
“回来了?”
苗王放下碗,声音听着还是有点沙哑,像是被烟火熏坏了嗓子:“恩公……送走了?”
“嗯。”
阿卯低低应了一声,走到床边,蹲下身,把脸贴在阿妈冰凉的手背上:“阿妈,你好点没?”
“好多了,好多了……”
蓝氏反手握住女儿的手,轻轻拍着:“像是……像是睡了个长觉,刚醒过来。那位恩人,真是……真是活菩萨转世啊。”
阿卯没说话。
心里却想:他才不是什么菩萨。菩萨慈悲,他……他冷得像后山的石头。
苗王何等眼力,自家闺女这点心事,全写在脸上了。
他挥挥手,让旁边伺候的两个族女退下。
竹门“吱呀”一声关上。
屋子里,就剩下一家三口。
“咋了?”
苗王盯着女儿:“魂儿让恩公带走了?舍不得?”
这话直戳心窝子。
阿卯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像抹了最艳的胭脂。
她没否认,也否认不了。
委屈劲儿上来了,声音带着哽咽:“阿爹!我……我是不是很丑?很惹人厌?”
“胡说八道!”
苗王眼睛一瞪,“我闺女是苗岭最俊的百灵鸟!”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
阿卯眼圈红了:“我几次……几次想凑近点,跟他说说话。可他……他那眼神,跟看路边的石头没什么两样!干干净净,一点……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
她越想越憋屈。
她阿卯,从小到大,是多少寨子后生做梦都想对歌的姑娘!
怎么到了他秦川眼里,就跟空气似的?
苗王愣住了。
他看着女儿这副为情所困的小女儿态,先是有点懵,随即……
“噗嗤……”
他没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大笑声猛地炸开,震得竹楼顶都在嗡嗡响,灰尘簌簌往下掉。
蓝氏也忍不住,捂着嘴:“咯咯”地低笑起来。
“阿爹!”
阿卯又羞又恼,跺着脚:“你还笑!我都难受死了!”
“傻妞儿!我的傻妞儿哟!”
苗王好不容易止住笑,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花子:“你呀你,喜欢就直直白白的说出来就好了!”
“他对你没感觉,那你就继续追呀。”
“你是我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明珠,只要你拿出诚意,肯定能把他追到手的!”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当然,也不是你没魅力,是那位恩公他站的地方,太高了!”
“高到……早就看不见咱们这山沟沟里的情情爱爱了。”
“所以我的女儿啊,你还要加倍努力才行。”
“啥意思?”阿卯眨巴着泪眼。
苗王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快跟我说说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能有这种实力的必然不一般啊。”
阿卯犹豫了一下,声如蚊蚋:“他……他说他来自魔都。”
苗王吃了一惊:“魔都可是东王秦长生的地盘啊!”
“而咱们的恩公叫秦川,难道是……是那个单枪匹马杀穿樱花国,逼得那群小鬼子低头的新任东王?”
阿卯看着父亲瞬间失态的样子,心里一紧,点了点头。
“嘶!”
苗王倒吸一口凉气,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没想到恩公竟然是新任东王。
如此一来,女儿怕是真的追不上对方了。
嘴里喃喃自语:“我的个娘诶……怪不得……怪不得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抬手间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原来是他!东王的种!少年武圣?不……怕是比武圣还要更加恐怖!”
他猛地又看向阿卯,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在哀牢山碰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得手了?那件东西?”
阿卯再次点头,声音更低了:“当时山里乱得很,好多厉害人物都在抢……最后,是他……拿到了。至于是不是轩辕剑,他没明说,我也没敢问。”
“轩辕剑……果然是为了轩辕剑……”苗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吃了只死苍蝇还难看。
他猛地一拳砸在竹桌上!
“砰!”
结实的竹桌晃了三晃。
“坏了!坏了坏了坏了!这下可捅破天了!”
“阿爹,到底咋了嘛?”阿卯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苗王一脸懊丧,拍着大腿:“咱们是奉了谁的命去的哀牢山?是西王!”
“西王跟东王,那是多少年的对头了!面和心不和,谁不知道?”
“西王下了死命令,让咱们不惜代价把轩辕剑搞到手!”
“现在倒好!剑毛没摸到,反而跟东王的儿子,还是新任东王,结下了这么大的‘善缘’!你让西王那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阿卯的脸也“唰”地白了。
西王!
镇守龙国西陲,那是真正手握重权、杀伐果断的大人物!
苗疆偏安西南,说起来,也算是在西王的势力范围边缘讨生活。
当初西王密使前来,许下重诺,还给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和武器,就是要他们趁乱夺剑。
毕竟他们本身就生活在十万大山之中,有着天然的优势。
所以父亲派她去搅乱这团浑水,趁机抢夺!
现在……
任务彻底搞砸了。
目标人物还成了他们全族的大恩人。
这特么简直是……
是把西王的脸按在泥巴地里,还踩了两脚!
“西王……西王会不会怪罪我们?会不会……对寨子下手?”阿卯的声音抖得厉害。
她不怕死,可她怕因为自己,连累了全寨上下几百口人!
苗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半晌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一下下敲着竹椅扶手,发出“笃、笃、笃”的闷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像是在安慰女儿,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这里,是十万大山!是咱们祖祖辈辈的地盘!西王势力再大,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真要把咱们逼急了,往大山深处一钻,跟他们打游击,他还能派千军万马来搜山不成?耗也耗死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再说了,咱们现在,好歹……也算跟东王这边,搭上那么一丁点儿关系了。”
“虽说恩公未必会管咱们这摊子烂事,但西王那边,总得掂量掂量吧?投鼠忌器,懂不懂?”
话是这么说。
可苗王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忧虑,像山里的浓雾,越来越重。
西王的手段,他是听说过的。
西王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存在。
镇守龙国西垂之地多年,可谓杀人无数,被人暗地里,称作万人斩。
比那大闹樱花帝国的东王不遑多让。
西王大人要是发起火来,他们还真不够,人家灭的。
“但愿……但愿西王他老人家……能体谅咱们的难处。”
苗王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那位恩公,太强了!强得离谱啊!在他面前,咱们连动手的念头都不敢有!”
阿卯看着父亲一下子仿佛苍老了许多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秦川不理她而生出的委屈和惆怅,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担忧淹没了。
恩公走了。
轻飘飘的,像片云。
可他留下的这个局面……却重得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苗疆的天,怕是要变了。
未来的日子,注定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