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迭戈脑子里盘桓一夜的死结。
运输工具?
解决了(用公益名义集中使用存放)。
路线?
解决了(以捐粮之名公开穿越敏感区域,卡着关城门的混乱点北上)。
暴露风险?
降到最低(公益光环护体,路线合理,时间点巧妙)!
“上帝啊……”
迭戈喃喃道,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混杂着震惊、狂喜和无比的敬佩:“天才!李!泥是个他妈的天才!”
他激动得直接爆了粗口,用力抓住李知涯的肩膀摇晃,“这计划……完美!像最精密的航海钟!”
耿异更是抚掌大笑,连声赞叹:“李兄一番话语,真叫人如拨云见雾、茅塞顿开啊!此计环环相扣,神鬼莫测!高!实在是高!”
连一向沉稳的曾全维也忍不住咧了咧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常宁子捻着胡须,频频点头:“善!大善!此乃借势而为,瞒天过海之策!”
主意已定,五人立刻围绕细节再次推敲确认。
时间紧迫。
“今天……”
迭戈看了看舷窗外的日头,有些懊丧:“去南堂捐粮是来不及了。
窝先派人去采买粮食和小推车,保证在明天天亮前备齐!”
李知涯点头:“好!粮食买差不多就行。推车数量一定要够!另外……”
他盯着迭戈的眼睛,语气加重,“跟你们的人,就说是去教堂做公益的……”
迭戈心领神会,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李!窝懂!谁敢坏了这桩‘大功德’,窝第一个把他吊在桅杆上风干!”
“另外……”
李知涯话锋一转,手指敲了敲桌面——
“咱先小人,后君子。
你们西洋人,不是最讲究那什么……‘契约精神’?
白纸黑字,签个协议。
免得到时候,扯不清。”
迭戈一愣,随即会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窝懂!窝懂!
泥是怕窝们拿了‘石头’跑路?
或者窝怕泥们黑吃黑?
好!签!必须签!
签了,大家心里都踏实!”
他立刻转身,从佩德罗舰长留下的文件柜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两张质地最好的羊皮纸,又翻出墨水和鹅毛笔。
船长室的气氛瞬间变得肃穆又带着点奇异的荒诞。
一边是刚死了舰长的悲伤之地,一边是即将诞生的分赃契约。
五人围拢。
迭戈执笔,李知涯口述,曾全维补充细节,耿异和常宁子监督。
条款一条条列出,汉葡双语,详详细细,带着冰冷的算计。
甲方(雇主):李知涯及其团队(代表南洋兵马司把总身份?不,协议里隐去了)。
乙方(受雇方):迭戈·门德斯代理舰长及其所属舰队。
标的物:佘山净石仓库内所得净石。
分成:五五分成。
甲方负责提供目标精确位置,并承担前期规划;乙方负责提供运输工具、掩护行动、人员武力保障及最终海上运输。
职责:双方精诚合作,共担风险。
行动由甲方主导指挥。
违例惩罚:任何一方背信弃义、私吞货物或出卖对方,另一方有权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追杀)追索赔偿及报复。
最重要条款:责任归属。
若行动失败,被大明官府擒获,则一切责任由甲方李知涯及其团队承担,与乙方佛朗机船员无关。
乙方可视情况提供有限援助(如不暴露自身前提下),但无强制义务。
最后一条,是迭戈坚持加上,也是李知涯爽快答应的。
这是对迭戈他们出人、出本钱、出船又承担巨大风险的让步。
说白了,李知涯用自己和团队的命,去赌这一把大的。
一式两份。羊皮纸上墨迹淋漓。
迭戈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摸出那枚舰长印章,哈了口气,用力盖在签名旁。
轮到李知涯了。
他毫不犹豫,抓起沉重的鹅毛笔,蘸饱墨水,就要往甲方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按住了他的小臂。
是曾全维。
老锦衣卫的脸色异常凝重,带着深深的忧虑:“兄弟!三思!
这字一签,万一……
可就真把脖子套进绞索里了!
责任全归我们?这……”
李知涯的手臂纹丝不动。他侧过头,看着曾全维焦急的眼睛,又扫过耿异和常宁子同样隐含担忧的脸。
他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平静下是沸腾的疯狂。
“曾兄……”
李知涯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铁,砸在船长室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回响,只有沉甸甸的分量——
“干大事,决不能惜身惜命!”
他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弧度,带着自己那作为五行疫病人特有的、对生命倒计时的嘲弄。
说罢,手腕用力,挣脱了曾全维的钳制。
鹅毛笔尖重重落下,在昂贵的羊皮纸上划出坚定而锐利的笔画……
墨迹干透,两份契约各自收好。
羊皮纸沉甸甸地压在李知涯怀里,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像一块冰冷的护心镜。
踏实?有几分。
那白纸黑字的“五五分账”和“责任归属”,至少画了个框。
但更多的是忐忑。
框外的世界,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辞别迭戈,踏上返回圣心堂收容所的路。
日头西斜,申时过半(约下午四点)。
冬日的阳光失去了力道,拉长了四人沉默的影子。
黄浦江的喧嚣被抛在身后,心头的盘算却愈发喧嚣。
马车依旧颠簸。
每一次震动,都让李知涯腿骨深处的枪伤隐隐作痛,也搅动着他的思绪。
计划看似天衣无缝,借势而为,瞒天过海。
但总觉得……飘。
像没扎稳根的浮萍。
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能托住底、万一翻船时能抓住的……东西。
他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怀里契约的边缘。
目光扫过车厢内其他三人。
耿异抱着长枪部件,闭着眼,似乎在养精蓄锐,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常宁子捻着胡须,眼神放空,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像是在推算吉凶,又像是在骂这破路。
曾全维则靠在车厢壁上,老脸紧绷,眼神复杂地看着窗外飞掠的枯树,显然还在为那份“卖身契”忧心忡忡。
李知涯的目光最终钉在了曾全维那张饱经风霜、酷似“光头强”的老脸上。
皱纹深刻,皮肤粗糙,带着西北风沙和诏狱阴霾的痕迹。
他盯着。
一直盯着。
眼神锐利,仿佛要把这张老脸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