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劣酒下肚,这位名叫迭戈·门德斯的佛郎机水手,终于倒豆子似的开始诉苦。
他的故事,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和失意者的酒精气息。
迭戈,确实是佛郎机人,身份还不低,是“康乃馨号”的大副。
“前几年,英格兰佬,”迭戈灌了口酒,用半通不熟的官话讲述着,语气酸溜溜的,“跟你们大明朝廷谈那个……净石!对,净石!谈成了!去年签的约,今年就开始运了!”
他比划着,眼里满是羡慕嫉妒恨,“窝们佛郎机,明明更早跟泥们做生意!凭什么他们能谈,窝们就不能?澳门?澳门那点地方,够干什么的!”
迭戈抱怨着,说澳门总督也想学英格兰人,跟大明谈净石协议。
但大明朝廷一直推脱,说佛郎机在澳门获利已经够多了。
净石?
没门儿!
直到三年前——
“新皇帝!”迭戈努力回想着,“登基了!窝们国王若昂五世陛下觉得机会来了,派了特使来!带着礼物!很贵重!”
迭戈脸上浮现出当初出发时的兴奋红光:“国王陛下很重视!
派了六艘船!最好的船!
康乃馨号就是旗舰!
窝们,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汉子!
大家都想着,把船装满那种神奇的石头!
回去!发财!庄园!美女!黑奴!哈哈!”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海。
笑容很快凝固,变成了苦涩。
“可是……船到了松江,刚靠岸……泥们的朝廷官员,就变了脸!”
迭戈模仿着官员傲慢的姿态,“他们说……要谈净石?可以!先把马六甲还回去!”
“马六甲?”他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那是窝们王冠上的明珠!总督大人都不敢做主!
特使大人只能写信,写信给澳门总督,澳门总督再写信……
漂洋过海,送到万里之外的里斯本,送到伟大的若昂五世陛下的御案上!”
听到这儿,李知涯心里嘀咕:原本的时间线里,荷兰在1602年成立东印度公司成立。
1641年,联合柔佛苏丹国,围困马六甲城。
葡萄牙人坚守数月后被迫投降,从此马六甲成为荷兰殖民地。
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被英国两度夺去。
而在这条时间线里,已经1738年了,马六甲却还在葡萄牙人手里。
不过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变动,不影响继续听故事。
只听迭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怨念:“我们国王陛下说一不二!他收到信,勃然大怒!”
他做了个拍桌子的动作,“他们在戏弄我!陛下是这么说的:窝们有无尽的黄金!无尽的钻石!在巴西!窝们不求人!净石?窝们找英格兰兄弟买!”
迭戈摊开手,一脸绝望:“所以……国王陛下直接下令!取消谈判!不谈了!我们……白跑一趟!”
迭戈捶胸顿足,唾沫星子飞溅,“船上的人,全疯了!
梦想破灭!
大家互相指责,天天吵架、打架!
都变成了火药桶,一点就炸!
骂舰长是个骗子!骗窝们来浪费生命!浪费了去南美挖金矿的时间!”
他指着自己,“窝受不了了!窝宁愿在城里喝酒,睡觉,也不想待在船上!等!等什么时候能回家!可是……”
迭戈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压低声音:“窝们的舰长……
他好像中了邪!
他不提回家!他把自己关在船长室里……
画地图!
画啊画!
他说……
他一定要找到一笔大财宝!
证明他没有骗窝们!
他疯魔了!”
迭戈带着浓重口音和酒气的哭诉讲完了。
劣质酒水、炖杂碎的味道混合着水手的失意,弥漫在空气里。
李知涯的嘴角,却慢慢地向上勾起。
“迭戈兄弟,”他凑近了些,眼神瞟了瞟旁边那个竖着耳朵听热闹的本地人,声音压得极低,,“消消气,别急。这不巧了么不是?”
他顿了顿,确保吸引了迭戈全部的注意力,“我知道有个地方,存着不少……净石。”
“净石?”迭戈的绿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酒似乎又醒了几分,用蹩脚得如同砂纸摩擦的汉语追问,“什么……底方?!”
李知涯掩口,用几乎只有气声的音量,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城北,佘山。”
“佘山?”迭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他这一嚷嚷,旁边那个热心且八卦的本地人立刻又插嘴了,带着松江人特有的笃定和一丝优越感——
“就是啊军爷!您外地来的吧?
那佘山是‘玉花神树’的根子,专门化解那些‘不好的东西’!
净石?都在内城的‘愿花仓’里存着呢!
那可是徐家老爷心善,捐给朝廷、惠及我们松江百姓的!
愿花仓门口还挂着徐家的匾额呢!
佘山?开什么玩笑!”
本地人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李知涯心底冷笑。
完美!这就是朝廷编织的弥天大谎!
在信息牢笼里,普通人根本无法把“玉花场”和“净石”本身联系起来——
在寻常人眼里,这分明是两种不相干的东西。
他们甚至以为“玉花神树”是保佑风调雨顺的祥瑞!
徐家把真正的净石大仓藏在佘山深处,藏不住的就对外宣称是朝廷的“赏赐”。
接着转手就把这些指甲盖那么点的“赏赐”挂名“捐”到内城愿花仓,就轻松令全松江人感恩戴德!
这几千年都不怎么变的套路,还真尼玛好用!
他看着迭戈脸上混合着醉意、困惑和不信的表情,又瞥了一眼那个一脸“我懂本地事”的本地人,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更不宜深谈。
“迭戈兄弟……”
李知涯脸上笑容不变,伸手亲热地拍了拍迭戈的肩膀,顺势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里人多口杂,酒气也重。
走,咱们出去……
醒醒酒?散散步?透透气?
有些话,边走边说?”
迭戈被酒精和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有些懵。
他看着李知涯那笃定的笑容,又看看几个人腰间的牙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李知涯给耿异和曾全维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也纷纷起身。
常宁子顺手把桌上没吃完的肉食打包揣进怀里——动作麻利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张静媗看他们走得恁急,连账都不结,只好撇撇嘴,一脸肉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