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随口问了一句,既是感叹,也是试探:“这么快就到了?”
表面上是惊讶兵部效率,实则是惊异于那些通缉命令,竟真被这薄薄一卷东西压了下去?
庆幸中夹杂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乔阿魁看着他那急切的样子,微微颔首,解释道:“算是特事特办。兵部那边……倒也顺畅。”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矜,“毕竟,朝廷向来很重视我们耶稣会在此地的教务与贡献。”
耶稣会的面子?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
那股因时间线被篡改而产生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此刻又添了一丝新的隐忧。
一个外国教团,竟能影响到大明兵部对一个通缉犯的处置?
乔阿魁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李知涯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
他端起桌上一个粗糙的瓷杯,抿了一口水,语气平和地补充道:“李先生不必多虑。自万历年间起,朝廷便聘用泰西诸国炮师、测绘师及天象观测员,襄助军务,革新器械。
我等传教士,领朝廷俸禄,却不入官爵,不结朋党。
或专心传扬天主福音,或效力于钦天监、火器局,为皇家解忧。
朝廷信重,亦是常理。”
这番话,像是解释,又像是安抚。
李知涯听在耳中,也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
乔神父本人确实帮了大忙。
教会是教会,个人是个人。
组织和个人行为有时候还是要区分开来的。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带着点歉意地笑了笑:“神父见谅,是我多心了。”
随即,他收敛心神,低头,郑重地展开了那卷黄绫包裹的兵部委任状。
文书是质地坚韧的官纸,抬头是醒目的朱砂大字——
兵部为委任事。
照得南洋海疆,久疏治理,蛮夷窃据,藩属离心。兹有淮安府人士李知涯,忠勇可嘉,材具堪用。特委任为南洋兵马司把总,统辖一司之众。
尔其率部远赴南洋,驻节旧港等处,务须——
一、抚谕流散汉民,整饬海防。
二、查勘满剌加(马六甲)、吕宋等旧属之地情势,相机规复,以彰天朝威德。
三、与西洋佛郎机、荷兰、谙厄利亚诸夷商船交涉,务持大体,调和争端,勿启衅端,以保海道畅通。
凡南洋一应军务、屯垦、通商、抚夷诸事,俱听尔便宜行事。务期恪尽职守,不负委任。
功成之日,另行叙录。
凛之慎之!
兵部尚书匡国维关防(朱印)。
泰衡三年十月五日(三天之前)。
李知涯逐字逐句读完,只觉得一股极其荒诞的感觉直冲脑门。
把总?统辖一司?
抚夷通商?规复马六甲?
这委任状本身写得四平八稳,措辞严谨,目标明确——
如果接它的是个正经八百、根正苗红的朝廷武将,那确实没啥毛病。
可他李知涯是谁?
印刷工出身,前脚还在劫囚船、炸官船、跟锦衣卫玩命。
妥妥一个“不安定分子”的头号标签!
后脚,朝廷就委以如此“重任”?
这已经不是天上掉馅饼,是掉金砖了!
乔阿魁一直在观察李知涯的表情,此刻见他眉头紧锁,脸上毫无得官的喜色,反倒充满疑虑,便干脆拿出了西洋人的那份“直言不讳”,轻咳一声——
“李把总,”他用了新称呼,“这文书,其实……是旧稿新用。”
“哦?”李知涯抬眼。
“不瞒你说——”
乔阿魁摊了摊手,露出一丝无奈:“朝廷最初属意的人选,是荣国公(张玉后人)或成国公(朱能后人)这等勋贵之后。
奈何诸公……
皆以‘才疏学浅’、‘难当重任’为由,婉言辞谢。
无奈之下,朝廷又欲从南方将领中擢拔。
结果呢?”
乔阿魁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讽刺的弧度,“不是突发恶疾,便是坠马负伤,再不然就是家中老母病重,需尽孝床前……
总之,无人愿往。
后来西北战事又起,此事便搁置下来。
这文书上的范式,还是十几年前兵部为筹备南洋事宜草拟的,一直压在库房。
如今……不过是把名字改成了你的罢了。”
李知涯:“……”
他捏着这张轻飘飘又重如泰山的纸,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合着……老子就是个填名字的倒霉蛋?
荣国公、成国公、南方将领……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最后砸我头上了?
这南洋兵马司把总的位子,是重视?
还是不重视?
真他妈不好说!
一股被当成“擦屁股纸”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想那些宫闱秘辛、朝廷算计作甚?
以自己现在这身份背景,想破头也摸不到那些大人物棋盘的边儿!
管他是馅饼还是陷阱,至少现在,这玩意儿是块能暂时遮风挡雨的护身符!
能让自己这伙人,从阴沟里的老鼠,变成……
呃,至少是明面上有牙牌的官面人物!
先拿住!
把能拿住的,死死攥在手里!
“多谢神父解惑。”李知涯将委任状小心卷好,语气平静下来。
目光转向桌上那几块黄澄澄的牙牌。
牙牌倒是新的,黄铜材质,入手沉甸甸,打磨得锃亮。
李知涯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块。
长方形,约三寸长,一寸半宽。顶部有云头纹装饰,居中一个圆孔,用以穿绳佩戴或悬挂。
正面铸着清晰的文字——
上:南洋兵马司。
中:把总。
下:李知涯。
字体是端正的馆阁体,笔画清晰有力。
牌面打磨光滑,边缘……光秃秃的。
背面……也是光秃秃的。
除了职务和名字,再无任何纹饰、花边点缀。
朴素得……有点寒酸。
正式感?威严感?
跟锦衣卫、五城兵马司那些繁复华丽的牙牌比起来,这玩意儿简陋得像块临时赶工的牌子。
南洋兵马司……果然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衙门!
除他这块“把总”牌,还有两块略小一号的“百总”牌。
一块刻着:南洋兵马司—百总—曾全维。
另一块刻着:南洋兵马司—百总—耿异。
除此之外,桌上再无其他现成的牙牌。
只有几张薄薄的纸,上面用墨线勾勒着“旗总”、“队长”、“兵卒”等低级职务牙牌的样式和尺寸。
意思很明白:剩下的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