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媗在舱口朝李知涯摆动小手。
她倚着门框,晨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绷得笔直的轮廓,那眼神,不似玩笑,像是有正事。
李知涯贴着冰凉的船舷,一步一步挪过去。
伤腿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步都牵扯着新生的皮肉。
钟露慈见状,立刻起身,快步上前,稳稳搀住他的胳膊,温言道:“小心些。”她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医者的关切。
张静媗只是看着,没动。
她甚至微微侧过身,让开了通道,眼神平静无波。
这细微的举动,无声地印证了她早已习惯了男人一样“不言痛”的生存方式——疼痛是常态,搀扶才是稀罕事。
三人就在舱口附近找了块相对干燥平整的甲板坐下。
河风带着水腥气,吹得人衣袂翻飞。
张静媗开门见山,声音压低了半分:“之前我给你那张倪先生留的药方,”她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李知涯的胸口,“没弄丢吧?”
李知涯没废话,从怀里贴身的口袋摸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纸。
他小心地展开一角,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缝用力夹住,递了过去。
河风立刻试图卷走它,纸页哗啦作响,被他指缝死死钳住。
钟露慈迅速伸手接过,同样用指力稳稳捏住纸张边缘,防止被风吹跑。
她快速而专注地扫视着上面的字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后道:“都是些偏温和的药材,党参、黄芪、当归、赤芍……调和气血,疏解淤滞。”
她轻轻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之前师父开给矿工、码头劳工用以缓解疼痛的方子并无太大区别。看来他也没有研究出根治五行病的法子。”
说罢,钟露慈仔细地将药方重新折好,收进自己随身的布囊里。
张静媗的目光却锐利起来。她没看钟露慈的动作,而是凛目扫过四周甲板。
几个“魔盗团”的小子正聚在船尾,争抢着一块干粮,嘻嘻哈哈,离得远。
确认无人注意这边,她才猛地俯身倾向李知涯,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你还有多久?”
问题突兀,像根冰冷的针扎过来。
李知涯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坦然。
他迎上张静媗探究的目光,平静道:“两年九个月。”
顿了一下,反问,“你呢?”
张静媗的嘴唇动了动,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却抿紧了,把头偏开一点,望向浑浊的河水,没有回应。
李知涯心头那股刚压下去的复杂情绪“噌”地又冒了上来,带着点火星子。
“嘿!”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恼火,“你这丫头片子!我对你全无保留,你倒跟我藏着掖着?生死大事,也拿来打哑谜?”
张静媗猛地转回头,下巴微扬,带着点挑衅:“反正从年纪上来讲,不管得没得五行病,剩下时间都应该比你长!”语气硬邦邦的。
李知涯被她这混账逻辑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正要发作,却突然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狡黠。
他立刻明白了——
这死丫头!在为之前自己严防死守、坚决不让她碰大衍枢机核心秘密那茬儿,在这儿等着报复呢!
果然,见他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张静媗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露出一抹狠厉又得意的冷笑,像只偷到腥的小狼。
这笑容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紧接着,那点得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一抹深重的、难以化开的惆怅浮上眉头。
她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关节,声音轻得像叹息:“四年多一点。”
李知涯心说:我就知道!你这死丫头净会装了!装狠,装不在乎,装得比谁都硬气!
接着心头那点恼火瞬间被一股酸涩的同情覆盖。
她才多大?四年……四年能做什么?这该死的世道!
随即,一种更微妙、更令人窒息的感受攥住了他,像什么呢……
兔死狐悲?
呸呸呸!老子还没死呢!
那就是……
同病相怜?
沉船上的两只耗子?
妈的,这比喻更糟!
他还没理清这股无名火混着悲凉的情绪该怎么形容……
钟露慈温和平静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我估摸着……”
她看着远处仍在为逝者低声诵念的玄虚和尚和王家寅等人,“那些寻经者,不是自己、至少自己的家人朋友也有深受五行病折磨的。否则,不会对业石产业深恶痛绝到如此地步,宁可牺牲大半兄弟,也要拼死前来截船救人。”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李知涯和张静媗,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和一丝沉重:“师父在过去就常常对这些不见于经典、诡异凶险的怪病深感棘手。
他常说,医道未穷,愧对苍生。
更何况这五行病……每一种发作起来症状不一,病理更是复杂难明。
红疹、骨痛、咯血、目盲、脏腑衰竭……变化多端。
想用一个方子解决所有病灶,难如登天。”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但我既然受他教导,承袭了这点微末医术,不论身处何种境地,是颠沛流离还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尽我全部努力,钻研疗法,救助病人。这是本分。”
李知涯闻言,心头猛地一震。
他看着钟露慈柔美却写满坚毅的脸庞。
在这朝不保夕、人人自危、权贵靠吸食人命苟延残喘的破世道里,竟还能听到如此纯粹、近乎固执的“本分”之言。
一股混杂着敬佩、惭愧和荒谬感的暖流涌上,他不禁脱口赞道:“钟娘子发愿悬壶济世,心系病患,足见蕙心兰质,仁心仁术!李某佩服!”
这由衷的赞叹刚出口,一丝更现实的阴霾立刻笼罩了他。
前途未卜,这艘破船……
他下意识地环顾这艘伤痕累累、勉强浮在水上的漕船,忧虑地喃喃道:“只是……咱们这艘破船,又能驶到哪儿呢?前路茫茫……”
话音刚落,周围似乎瞬间安静了许多。
不是绝对的寂静,风声、水声、远处少年们的低语声仍在。
消失的是一种持续存在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背景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