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耿异的身影又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快步跑了回来。
他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是轻松还是古怪的表情。
“没事!”耿异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点哭笑不得,“一个捡垃圾吃的瞎子乞丐而已!在那翻烂泥巴找吃的呢,吓老子一跳!”
“乞丐?”李知涯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大清早,讨饭不去坊市人多的地方,跑到这码头对岸,半天不见一个人影的河滩烂泥地里翻垃圾?”
这反常的举动,瞬间勾起了他强烈的警惕心。
“我去看看。”他站起身,决定亲自去确认一下。
李知涯保持着高度戒备,右手扶着藏在左衣袖里的袖剑,脚步轻得像猫,拨开芦苇丛,慢慢向河滩靠近。
薄雾笼罩着河滩,水汽氤氲。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烂泥和水草混杂的岸边,用一根破木棍费力地扒拉着什么。
那身影衣衫褴褛,沾满泥污,头发像一团乱草。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那身影猛地一哆嗦,警惕地转过身来,摸索着抓起身边一个豁口的破碗挡在身前,动作带着长期警惕形成的本能。
就在他转身,那张沾满污垢、胡子拉碴的脸庞完全暴露在微弱的晨光下的一刹那——
李知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脸上的戒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难以言说的愧疚!
因为眼前这个在烂泥里翻找食物、形容枯槁、双目浑浊无神的“瞎子乞丐”……
不是旁人!
正是昔日在愿花仓,被他用那火铳,一发崩烂半张脸、却侥幸未死的——
仓库守卫队长,林仲虎!
林仲虎听到动静,警惕地侧过头,用那双毫无焦点的眼睛“望”向李知涯的方向,声音嘶哑带着长期困顿的虚弱:“谁?谁在那里?”
说话的同时手还紧紧攥着那根破木棍。
李知涯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情绪,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是……林队吗?”
林仲虎布满污垢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带着被戳穿身份的难堪和一丝茫然:“你……是哪个熟人?”
“不是熟人。”李知涯深吸一口气,报出了那个伪造的身份,“我是……老谈的表弟。几个月前,愿花仓值班室里,我们见过一次。”
当初为了混进仓库,他曾胁迫库丁谈彦威谎称自己是其表弟。
“见?”林仲虎对这个字眼异常敏感,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身体瑟缩着往后缩了缩,声音里陡然带上一种悲愤和自嘲,“呵……见?我瞎了!不记得了!”
他刻意用粗鲁掩饰着内心的刺痛。
就在这时,李知涯身后的芦苇丛一阵晃动,常宁子、耿异、曾全维等人不放心,也都跟了过来。
常宁子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低声问李知涯:“你们……认识?”
李知涯目光复杂地看着蜷缩在泥地上的林仲虎,沉声介绍:“这位是愿花仓以前的守卫队长之一,姓林名仲虎。在内城圈子里,也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语气里带着一丝敬意和难以掩饰的惋惜。
“林仲虎?”曾全维眉头微皱,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镇抚司的情报网里,或许有过这号人物。
林仲虎听到李知涯的介绍,尤其是那句“响当当的一条好汉”,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他猛地低下头,挣扎着用木棍点地,摸索着就要离开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好汉?哼……废人一个罢了!告辞!”
动作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狼狈。
耿异看着他那跌跌撞撞的样子,耿直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纯粹的感慨:“可惜啊……‘林中虎’变‘瞎眼虎’了……”
这句话像点燃了火药桶!
林仲虎猛地停住脚步,霍然转身,浑浊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对着耿异声音的方向咆哮:“你这厮也敢取笑我?”
极度的屈辱和愤怒瞬间淹没了理智!
他凭着声音的方向,竟异常迅猛地用木棍点地探路,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耿异扑了过来,破木棍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耿异吓了一跳,但反应极快!
他侧身轻松躲过木棍,同时下意识地伸腿一绊——
噗通!
林仲虎收势不及,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溅起一片泥浆。
耿异看着他趴在地上的狼狈样,挠了挠头,用一种劝诫不懂事孩子的语气说道:“哎,看不见了就别这么冲动嘛,注意安全啊师傅!”
可他一转头,却看到李知涯脸色异常凝重,眼神里似乎有怒火在酝酿。
耿异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这无心之举和言语,可能戳到了头儿的痛处。
他赶紧凑近李知涯,压低声音问:“李兄,这……怎么回事到底?你认识他?有仇?”
李知涯看着泥地里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林仲虎,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对方听不见,带着沉重的叹息:“说来话长……跟我,也有点干系。”
他快步走到林仲虎身边,一边伸手去扶,一边尽量放柔声音表明身份:“林队,是我,老谈的表弟。我来扶你起来。”
他得确保林仲虎不会把他当成耿异,再给他两棍子。
“用不着!”林仲虎猛地甩开李知涯的手,声音嘶哑而倔强。
他挣扎着自己翻身坐起,背靠着一处土坡,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沾满了泥水,显得更加凄惨。
一时间,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河滩上的晨风似乎都带着凉意。
李知涯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份愧疚愈发沉重。
他想劝慰几句,可搜肠刮肚,却组织不出一句合适的语言。
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两块用油纸包着的冷烧饼,递到林仲虎面前。
食物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林仲虎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沉默了几秒,他最终放弃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摸索着接了过去。
他实在太饿了,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和痛苦都咽下去。
啃了半块,大概是吃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脸憋得通红。
“水!”李知涯立刻回头,朝着自己人伸出手。
旁边一只大手立刻递过来一个系着绳子的葫芦。
李知涯看也没看,接过葫芦,拔开塞子,就递到林仲虎嘴边:“快,顺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