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讲义气的人,但绝无讲义气的地方!除了——”
耿异摸了摸扛着的枪杆,带着点自嘲,“桥洞!那才是真讲义气!毫不吝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着,给像我这样的流民当窝棚,分文不取!”
李知涯瞥了他一眼:“你不都订了客栈了吗?还惦记桥洞?”
耿异一摊手:“客栈?那消费多高啊!总不能住一辈子吧?”
他语气里带着底层挣扎的务实。
“也是。”李知涯点点头,深有同感。
他不由得又想起昨晚百芳楼的见闻,叹了口气,“唉,那些姐儿们,在堂子里一晚上能赚几百两雪花银!
我呢?
在印刷工坊累死累活,一个月还挣不到四两!
这世道……”
常宁子本来还在为“义庄收租”愤愤不平,闻言却摇摇头,努努嘴,下巴朝旁边一条狭窄肮脏的小巷子点了点:“李施主,你也别光瞧见那塔尖上的风光。”
巷子口,缩着两个身影。
看身形不过十三四岁,头发枯黄,脸上抹着劣质的廉价胭脂,眼神里却过早地混进了世故的浑浊和麻木的倦怠。
她们瑟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目光怯生生又带着点试探地扫视着偶尔路过的行人。
“瞧见没?”
常宁子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多的是这样的丫头片子。她们能想什么?
不过是想从哪个醉醺醺的登徒子手里,抠出几十文铜钱,好去买碗酸梅汤解渴,买几个锅贴填肚子。
可结果呢?钱没捞着多少,倒先染了一身甩不脱的花柳病……”
巷口那两个小身影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注视,慌忙把脸埋得更低,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李知涯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
沉重的话题,像铅块压着。
他甩甩头,强行把那些阴暗的画面驱散:“得了得了,不说这些了。
还是先去义庄看看吧。
常宁子师傅,你铺盖卷不都随身带着吗?
合适的话,今儿就能住下。”
“行吧……”常宁子无奈地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袱,算是认命。
三人调转方向,朝城西走去。出了略显萧条的西门,空气里立刻多了运河码头特有的水汽和汗味。
靠近码头时,李知涯下意识地朝那片喧嚣繁忙的区域望去——
巨大的漕船停泊,苦力们喊着号子搬运货物,监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掠过那些熟悉的角落。
没有。
那根扎眼的红头绳,没有出现。
张静媗……还在生气?还是打算歇几天?
李知涯心里嘀咕着,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他收回目光,闷头继续朝通往义庄的石桥走去。
刚走到桥头,一个带着哭腔的童音突然炸响:“李叔——!”
三人同时闻声转头。只见一个约摸十二岁、瘦骨伶仃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从桥墩后面冲出来,一把死死扯住了李知涯的后衣角。
是“小聪”!漕帮那群半大孩子里最机灵的一个。
但此刻,这小机灵鬼灰头土脸,头发乱糟糟地粘着泥土,脸上泪痕和污渍混在一起。
最刺眼的是左边脸颊上,一道新鲜的、渗着血珠的鞭痕,从眼角一直划拉到下巴!
“李叔!李叔!不好了!”小聪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都在发颤,“大头和志哥……被逮住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吧!”
李知涯心头猛地一沉!
他立刻再次看向码头方向,那边依旧人声鼎沸,劳工们扛着麻包来来往往,几个看守模样的在边上晃悠,看不出比平时戒备森严多少。
“怎么回事?”
李知涯蹲下身,扶住小聪的肩膀,声音急促,“你们不是一直挺有分寸,从来没失过手吗?今天怎么回事?
还有你们大姐呢?
她没来?”
小聪抽噎着,语无伦次:“张姐昨天拍桌子走了以后就没露过面。其他人……昨天喝多了,全在家挺尸呢!
今天就我和大头、志哥仨出来了……
想着跟往常一样,一个把风,一个引开注意,一个下手……
谁知道……”
他抹了把眼泪,脸上血痕被蹭得更花了:“谁知道引开注意的大头,刚把人引开,一扭头人就不见了!像是被拖走了!
志哥刚下手,当场就被按住了!
我……我在远处把风,瞧见不对想跑,还是挨了一鞭子……”
他指着脸上的伤,委屈又恐惧,“李叔,耿叔,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把大头和志哥打死啊?”
耿异也蹲了下来,皱着眉仔细看了看小聪脸上的鞭痕,那力道绝不是吓唬小孩的。
他沉声道:“下手够狠的,对一个孩子……不过,也怪你们自己不学好,去偷东西。”
常宁子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小聪脸上的伤和惊恐的眼睛,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眉头紧锁。
“应……应该不会打死吧?”
李知涯看着小聪惊恐绝望的眼神,心终究是软了,“顶多打一顿,关几天,花点钱……应该能赎回来。”
他站起身,转向耿异,语气带着点恳求,“耿兄弟,先跟你借点?我的大部分都放义庄家里了,怕这一来一回……耽误了。”
耿异看了李知涯一眼,又看了看满脸是泪和血痕的小聪:“我懂。小事。”
他拍了拍腰间的钱袋。
李知涯松了口气,对小聪道:“走,带路!”
于是,这三人加上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孩,竟没再多想码头这潭水的深浅,也没察觉身后那无数双如影随形的眼睛,便脚步匆匆,直奔那危机四伏的运河码头而去。
此时此刻,运河码头那间充当办公场所的简陋棚屋外,气氛却与往日的喧嚣忙碌截然不同。
运军的把总彭把总,就是那个满脸横肉、兵痞气十足的军官,正和漕帮的刘把头凑在一起,两人脸上都堆满了无奈和愁容。
刘把头同样是一副大脸盘、大肚腩的模样,那是多年凶狠压榨手下苦力、把自己喂肥的“功劳”。
刘把头贼眉鼠眼地朝身后门洞内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彭爷,您说……里面这几位爷,啥时候能挪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