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铃声,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办公室里那层由权力、质问与钢铁证言交织而成的、几近凝固的空气。
这声音,与另一部普通电话机温和的“铃铃”声截然不同。
它急促,霸道,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仿佛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更高维度的世界。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路承舟,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扼住了喉咙。
江建国眼中的火焰凝固了。
马恒那张惨白的脸,因为这新的惊吓而浮现出一种滑稽的痉挛。
就连那几个抬着箱子的工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口。
真正的风暴,在张援朝的心中引爆。
他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那双因为愤怒和惊疑而显得混乱的眼睛,此刻死死地钉在那部红色的电话机上,仿佛看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凶兆。
他的大脑,在一瞬间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部电话的份量。
它不是财富的象征,也不是地位的点缀。
它是中央部委与省核心部门为了确保最重要、最紧急的指令能够无障碍下达,而架设的生命线。
它上一次响起,是在几年前那场波及全国的抗洪抢险中,为了紧急调度全省的工业产能。
这部电话,代表着天。
而现在,天,塌下来了。
它为什么会响?
它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个年轻人刚刚问出那个诛心问题的瞬间,如此精准地响起?
一万个疑问,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
然而,那持续不断的、催命般的铃声,却不给他任何思考的余地。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个人的权谋与城府,渺小得如同尘埃。
张援朝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回了办公桌后。
他伸出手,那只刚刚还因紧握而青筋暴起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心神,然后,以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姿态,无比郑重地,拿起了那沉重的听筒。
“喂,我是张援朝。”
他的声音,在刻意的镇定之下,依然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紧绷。
办公室里,寂静得能听到每个人自己的心跳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援朝那张表情急剧变化的脸上。
电话那头,似乎只说了一句话。
张援朝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刚刚还挺得笔直的腰杆,瞬间塌陷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重重地跌坐回宽大的皮质转椅里。
他的脸色,在短短几秒钟内,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转为一种混杂着恐惧与迷茫的灰败。
“是……是!首长!”
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我明白!情况……情况我正在了解!”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红木办公桌,越过那些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证物”,最终,如同一支失控的箭,死死地钉在了路承舟的身上。
那个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审视是居高临下的轻蔑,是面对挑战的愤怒,那么此刻,这个眼神里,只剩下一种东西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惊骇。
“是,他……他们就在我办公室。”
张援朝的声音变得愈发干涩,“红星厂的总工程师江建国,还有一个……学徒工,叫路承舟。”
当“路承舟”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他清楚地看到,对面那个年轻人,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仿佛自己的名字被电话那头的“首长”直接点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种平静,让张援朝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
“好的,好的!我立刻向您汇报!请您……请您指示!”
张援朝的姿态,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
他紧紧攥着电话,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并不响亮,但透过听筒,依旧有零星的、威严的词句,断断续续地飘散在死寂的空气中。
“……柴油机……高精度……军用标准……”
“……样品……立刻封存……最高密级……”
“……任何人……不得阻拦……”
每一个飘出的词汇,都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反复地抽在张援朝的脸上。
终于,通话结束了。
张援朝没有立刻放下电话,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呆呆地举着听筒,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马恒缩在墙角,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他不是傻子,他听懂了那些零星的词汇。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跟着来,不是为了看一场好戏,而是亲手将一根绞索,套在了自己和主子王德发的脖子上。
江建国站在那里,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看着路承舟,眼神中除了激动与自豪,更多了一种深深的、近乎于敬畏的困惑。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技术的豪赌。
他现在才明白,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在下一盘他根本看不懂的棋。
“啪嗒。”
听筒,从张援朝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电话机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灰败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官威。
他看着路承舟,就像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似乎想问什么,却最终什么也问不出口。
他该问什么?
问你是谁?
问你为什么能让省军区的专线电话,直接打到我的办公室?
问你究竟是怎么把一场地方工厂的内部违纪,变成了一次惊动了军方高层的技术献礼?
他不敢问。
他怕问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张援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挫败与无力。
他没有再看路承舟,而是对着那几个早已吓傻的工人,挥了挥手。
“把……把箱子都盖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他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小心点,别……别碰坏了。”
此言一出,马恒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瘫倒在地。
从“废铜烂铁”,到“像样的东西”,再到此刻这句小心翼翼的“别碰坏了”。
这不仅仅是措辞的改变。
这是权力的天平,在这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次惊心动魄的、不可逆转的倾斜。
而倾斜的源头,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背着帆布包,神色平静的年轻人。
路承舟从头到尾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导演,欣赏着自己早已写好的剧本,被演员们分毫不差地演绎出来。
当所有的箱子被重新盖好,张援朝终于站起身。
他绕过办公桌,走到路承舟和江建国的面前,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江总工,路……同志。”
他对路承舟的称呼,在迟疑了半秒后,从“那个学徒工”变成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同志”。
“刚才,是一场误会。”
张援朝的声音里,充满了艰涩,“你们,是为国家工业立下大功的功臣!我代表市工业局,向你们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深刻的歉意。”
说着,他对着二人,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一弯腰,不仅是他个人尊严的崩塌。
更是旧有的、僵化的权力体系,在新生代技术力量面前,第一次低下了它那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傲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