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质检处长那张失却血色的脸上凝固了。
他手中的内径量表,那件象征着红星厂最高检验权威的精密仪器,此刻却重若千钧,几乎要将他的手腕压断。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风箱般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王德发的耐心,终于在这一片死寂的煎熬中消耗殆尽。
“数据!”
他发出一声暴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尖利,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向现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把数据报出来!你聋了还是哑了?”
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终于将质检处长那游离的魂魄从无边的惊骇中拽了回来。
他猛地一颤,目光涣散地从路承舟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手中的表盘。
那根黑色的指针,依然冷酷地、精准地,钉在“零”的刻度上。
它像一个沉默的判官,宣读着一份足以颠覆整个工厂认知体系的终极判决。
“是……”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质检处长干裂的嘴唇间挤了出来。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荒诞与不信。
“是……零……”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任何分量。
然而,当它们传入距离最近的设备科总工耳中时,却仿佛引爆了一场无声的核爆。
“什么?”
总工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几乎是扑到了缸体前。
他一把夺过质检处长手中那冰冷的量表,不顾一切地将其探入那个光滑如镜的孔洞之内,亲自进行复检。
他的动作急切而粗暴,完全失去了平日里技术权威的沉稳。
一秒,两秒。
当他的目光与表盘上的指针交汇时,这位在厂里以严谨和刻板着称的老专家,身体猛地僵住,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瞬间矮了半截。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匠人归鸿。
这一下,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
“不可能!让我来!”
“绝对不可能!手动加工怎么可能做到零误差?这是对物理规律的亵渎!”
王德发带来的那支“审判队伍”,彻底失控了。
他们像是被挑衅了信仰的狂信徒,一个个红着眼睛,争先恐后地冲上前去。
他们带来了厂里所有能找到的高精度量具,如同朝圣一般,轮流对那尊缸体进行着一遍又一遍的、近乎自虐式的检验。
主轴承孔,零误差。
活塞行程基准面,零误差。
冷却水道定位孔系,零误差。
……
每一次测量,都像一记无情的重锤,狠狠砸在他们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上。
每一次报出的数据,都让他们的脸色愈发苍白。
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惊呼,从“不可能”到“我的天”,最终汇成了一片倒吸冷气的、绝望的沉默。
他们被彻底征服了。
不是被权力,不是被言语,而是被一种他们毕生追求却遥不可及的、神迹般的绝对精度,剥夺了所有反抗的权利。
现场的工人们,从最初的紧张与担忧,到此刻,脸上已经写满了狂热的崇拜。
他们或许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图纸,听不懂那些专业的术语,但他们看得懂那些技术专家脸上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他们赢了。
江总工,赢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振臂高呼:“江总工牛逼!”
这一声呐喊,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点燃了全场。
“赢了!我们赢了!”
“零误差!零误差啊!这是人能干出来的活儿?”
“归师傅是神仙!是活着的鲁班!”
压抑了太久的激动与狂喜,在这一刻化作了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几乎要将车间的顶棚掀翻。
工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这不仅是江建国和路承舟的胜利,更是他们这些一线劳动者,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主义最响亮、最有力的一记耳光!
在这片狂热的声浪中心,王德发的身躯,在剧烈地摇晃。
他那张国字脸,已经从死灰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化作了病态的酱紫。
他的大脑一片轰鸣,眼前阵阵发黑。
他听不清周围的欢呼,只觉得那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一遍遍地凌迟着他那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
他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如此的毫无悬念。
他精心布置的审判席,最终坐上去的,竟是他自己。
“噗”王德发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若不是身旁的马恒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几乎要当场瘫倒。
他死死地盯着人群中那个被高高举起的、须发斑白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怨毒、疯狂与不甘。
江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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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被工人们簇拥着,抛向空中。
这位在厂里隐忍了半生、受尽了打压与排挤的老工程师,此刻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感受着工人们那一张张朴实而真诚的笑脸,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呐喊,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暖流,冲刷着他疲惫的灵魂。
他知道,一切都值了。
而在这场风暴的另外两个中心,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宁静。
归鸿早已走回了自己的工具柜,正用一块鹿皮,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刚刚用过的每一件工具。
他脸上的表情,和他加工前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刚刚完成的不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作品,而只是削了一个苹果。
路承舟则不紧不慢地将那些散落在工作台上的文件,一份份地收拢,整齐地码好,重新放回那个半旧的帆布包里。
他拉上拉链,背上肩头,那份超乎年龄的从容与镇定,使他与周围狂热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形成了一种更加强大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欢呼的人群,落在了正狼狈不堪的王德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漠。
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已经死去的物体。
这道目光,成了压垮王德发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走!”
他猛地推开马恒,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他再也无法在这里多待一秒钟。
他像一头被彻底击败的斗兽,不顾一切地转身,拨开人群,朝着车间大门的方向,仓皇逃窜。
他的背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狼狈与仓皇。
马恒愣了一下,随即也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主仆二人,如丧家之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王德发的离去,让现场的欢呼声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一场由厂长亲自发起的、声势浩大的公开审判,最终以审判者落荒而逃的方式,滑稽地落下了帷幕。
从今天起,红星厂的天,要变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工人们簇拥的英雄,江建国的身上。
然而,只有江建国自己,在狂喜的泪水中,用尽全力,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那个平静地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
他心中无比清楚,这场惊天逆转的真正缔造者,不是自己,更不是归鸿。
而是这个如谜一般的少年。
他,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