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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秒针下的囚徒

作者:日更三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车间里,光与影的界限被切割得如同刀锋般锐利。


    雪亮的碘钨灯光汇成一道光柱,精准地倾泻在C6140车床的三米导轨之上,将那片方寸之地变成了一座孤岛般的舞台。


    舞台之外,是无边的昏暗与沉寂,几道从污浊天窗透入的微弱晨光,根本无力驱散这钢铁森林中的浓重阴影。


    所有人都成了观众,或者说,成了囚徒。


    他们被囚禁在这片阴影里,唯一的使命,就是等待。


    钱德禄便是那舞台上唯一的演员。


    他佝偻着背,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那柄不足一指宽的刮刀上,姿态虔诚得像个匍匐在神坛前的信徒。


    然而,他此刻的动作却毫无美感可言,甚至带着一种与时间搏命的狰狞。


    “噌噌噌”刮削声不再是之前那般悠扬顿挫,充满了艺术家的从容。


    它变得短促、急切而又冷酷,像一台永不停歇的节拍器,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频率,疯狂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每一刀的推进距离,每一刀的切削深度,都经过了最冷酷的计算。


    曾经那种随心所欲、追求“燕尾斑”完美形态的灵感迸发,被彻底压制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效率的极致追求。


    他必须在一百二十分钟内,将这片指定区域的接触点精度,提升到图纸要求的最低标准。


    多一分艺术,就少一分时间。


    汗水顺着他额角的皱纹汇成溪流,无声地滑落,但他甚至没有余力去抬手擦拭一下。


    他的双眼死死锁定着刀锋与铁轨接触的那一瞬间,瞳孔中映着金属翻飞的银光,整个世界都被压缩成了那条不足一厘米的战线。


    阴影中,孙大海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蛮熊,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墙上那只老旧的挂钟。


    时间的流逝对他而言,不再是窗外天色的变化,而是那根细长秒针每一次令人心烦意乱的跳动。


    他的战场,那座刚刚改造完毕的冲天炉,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蛰伏在黑暗里,等待着被唤醒的号角。


    可号角,偏偏要等到九点整才会吹响。


    赵立本则显得安静许多。


    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前摊着一本笔记,手里握着一支铅笔。


    他正在那张手绘的“温度电流”曲线上,进行着最后的修正与推演。


    那根简陋的热电偶,就是他即将踏入新世界的唯一凭依。


    他必须在电炉通电之前,将所有可能发生的炉温变化,都预先在脑海中模拟一遍。


    他的平静之下,是另一种形式的紧绷,如同猎豹在扑出前的肌肉蓄力。


    路承舟站在那面钉满图纸的木板墙前,一动不动。


    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超高负荷运转的计算机,正在疯狂地进行着后续所有工序的沙盘推演。


    钱德禄的刮研精度,将直接决定后续镗床主轴的安装基准;孙大海的铸件质量,将决定机加工的余量和难度;赵立本的热处理,更是关系到刀具的最终寿命……


    这条**建国强行拧成一股的生产链,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一微米的偏差,或是延误一秒钟的时间,其产生的连锁反应,都将被指数级地放大,最终导致整个项目的彻底崩盘。


    他从前享受过最优渥的资源,指挥过最庞大的团队,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到一种被逼到墙角的、令人窒息的兴奋。


    这才是真正的极限制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时钟的指针,终于指向八点五十分时,车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变得粘稠而稀薄。


    钱德禄的动作,明显开始变形。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推刀,手臂都会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体内的糖原早已耗尽,此刻支撑着他的,完全是那股燃烧了几十年的意志力。


    “老钱!左边三指位置,还有一片亮点没清掉!”


    丁建中一直跪在导轨旁,他手持着一个高倍放大镜,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地吼道,像个在阵地上为炮兵修正弹道的观察员。


    钱德禄没有回应,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猛地一沉,用肩膀死死抵住刀柄,将全身最后的力量,都灌注到了刀锋之上!


    “噌!”


    一声格外尖锐刺耳的悲鸣,刀锋过处,最后一缕顽固的铁屑被悍然剥离。


    他完成了。


    就在他收刀的瞬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身体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丁建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搀住。


    “时间!”


    钱德禄的嘴唇干裂,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墙上的挂钟。


    分针,稳稳地停在了数字“12”上。


    九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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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秒不差。


    就在此时,一个平静得不带丝毫感**彩的声音,响彻整个车间。


    “刮研组,时间到。”


    江建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配电箱前,他的手,正按在那片区域的独立电闸上。


    “孙师傅,赵师傅,准备。”


    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向下一挥。


    啪!


    一声清脆的跳闸声,如同发令枪响。


    那道支撑了整整两个小时的雪亮光柱,瞬间熄灭。


    钱德禄和丁建中连同那台C6140车床,顷刻间被浓重的黑暗所吞噬。


    光明与黑暗,在这一刻完成了交接。


    与此同时,车间的另一端,两声沉闷的嗡鸣,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冲天炉的鼓风机开始发出低沉的咆哮,预示着风与火的序曲。


    而赵立本那台小型电阻炉的炉门缝隙里,也开始透出幽幽的红光,仿佛一只恶魔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


    新的光芒,在新的战场上升起。


    孙大海像一头脱缰的野牛,狂吼一声,抓起铁锹就冲向了焦炭堆。


    赵立本也快步走到了他的电炉前,目光紧紧地锁定在那块自制的电流表上,那根纤细的指针,已经开始缓缓偏转。


    没有人回头去看一眼黑暗中那两个刚刚撤下火线的战友。


    在这场残酷的接力赛中,回头,是最奢侈的浪费。


    黑暗里,丁建中搀扶着几乎虚脱的钱德禄,一步步挪向墙边。


    这位沉默了一辈子的老钳工,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坐下,身体像一滩烂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的背心下,能清晰地看到一根根肋骨的形状。


    江建国端着一杯早就晾好的温盐水走过来,递到他嘴边。


    钱德禄颤抖着手接过,一饮而尽。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两个被炉火映红的身影,沙哑地问了一句。


    “下一棒……什么时候轮到我?”


    江建国看了看墙上的时间表,平静地回答:“晚上八点,热处理结束之后,机加工和钳工组,有六个小时。”


    钱德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他必须在这十一个小时之内,将自己这台几乎报废的血肉机器,重新修复到足以再次冲锋的状态。


    因为,他是这链条上的一环。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囚徒,每个人,也都是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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