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巨大的图纸,在废铁坟场刺鼻的空气中展开,像是一面突兀地闯入地狱的、来自天堂的战旗。
图纸上的线条精密、繁复,充满了冷静的、不容置疑的工业美感,与周围那些扭曲、锈蚀的钢铁尸骸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一面是死亡,另一面,则是重生。
孙大海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了那张图纸上。
他那张写满暴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那是一种野兽面对超出其理解范围事物时的、本能的凝滞。
但他毕竟是孙大海。
是曾经能与千度铁水共鸣的“铁水观音”。
短暂的失神后,他眼中的迷茫迅速被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专业与轻蔑的审视所取代。
他冷哼一声,粗壮的脖颈微微扬起,像一头被挑衅的公牛。
“救命?”
他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讥诮,“就凭一张画在纸上的饼?小子,我玩铁水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这种哄外行、骗领导的玩意儿,我见得多了。画得再漂亮,也只是废纸一张!”
他甚至懒得伸手去接那张图纸,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江建国并不意外。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将图纸又往前递了一寸,那灼热的目光,仿佛要将孙大海的灵魂烫穿。
“孙师傅,这张图纸是不是废纸,你说了不算,它自己说了算。”
“你连摸一摸它的胆子都没有,又凭什么断定它的生死?”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挑衅都更加恶毒。
它直接否定了孙大海赖以为生的、最根本的骄傲那种仅凭感官就能洞悉金属本质的神技。
“你!”
孙大海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瞬间充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喷出的气息仿佛都带着铁锈的腥味。
他死死地盯着江建国,那眼神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像刚才那截铁管一样,生生砸断。
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被那张图纸上某个局部的、精妙绝伦的设计所吸引。
那是魔鬼的诱惑。
对于一个真正的匠人而言,没有什么比一件自己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完美的造物,更具吸引力。
“老孙,”
一直沉默的路承舟,此刻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独有的、不容辩驳的冷静与权威,“图纸,D3区,电极调节系统。你看一下它的传动结构。我们放弃了传统的液压传动,改用了一套行星齿轮差速伺服系统。理论上,它可以将电极升降的精度,控制在零点一毫米以内。”
孙大海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没有回头看路承舟,但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凶光却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惊疑。
电极升降精度!
这是电弧炉的心脏!
是决定一炉钢水品质的命门!
传统的液压系统,笨重、迟缓,精度误差动辄以厘米计算,全靠老师傅的经验去弥补。
将精度控制在零点一毫米以内?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电弧的功率可以被前所未有地精准控制!
这意味着,熔炼过程中的能量损耗将被降到最低!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去挑战那些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对温度和成分要求苛刻到变态的特种合金!
骗子!
这绝对是骗子!
孙大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可说话的人,是路承舟。
这个名字,在二十年前的奉天工业界,就等同于“精密”与“权威”的代名词。
他可以不信江建国这个油嘴滑舌的“神棍”,但他无法轻易否定路承舟。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废铁场里,只剩下风吹过钢铁缝隙时,发出的、如鬼哭般的呜咽声。
终于,孙大海动了。
他那只足以捏碎顽石的巨手,缓缓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近乎神圣的郑重,伸向了那张图纸。
他没有去拿,而是用两根粗糙的手指,轻轻捏住了图纸的一角,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随时可能碎裂的琉璃。
他将图纸,拽到了自己面前。
然后,整个世界,都从孙大海的感官中消失了。
没有了江建国,没有了废铁场,没有了刺骨的寒风。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那些冰冷精准的数字。
他的灵魂,仿佛在瞬间被抽离了那具魁梧的躯壳,钻进了图纸所构建的那个钢铁世界里。
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贪婪的、饥渴的啃噬。
他看到了那套匪夷所思的行星齿轮伺服系统,看到了那个设计巧妙、可以极大提升热效率的环形炉底,看到了那套前所未闻的、利用炉壁余热进行废钢预热的能量回收通道……
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在疯狂地冲击着他浸淫了半辈子的铸造知识体系。
他像一个迷信了一辈子神佛的信徒,却在暮年,亲眼看到了外星文明的宇宙战舰设计图。
震撼,颠覆,而后是狂喜!
一种被压抑了二十年、几乎已经彻底死去的、属于创造者的狂喜!
“不可能……”
孙大海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梦呓般的、嘶哑的声音,“炉衬的耐火材料……现有的任何一种高铝砖,都扛不住这种强度的连续电弧冲击。三天,最多三天,炉子就得报废!”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重新燃起了火焰,死死地盯住路承舟,像一头抓住了猎物破绽的饿狼!
然而,路承舟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赞许的、棋逢对手的微笑。
“我们当然知道。”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灰色的砖块样品,递了过去。
“镁碳砖。我们调整了配方,在传统的镁砂里,加入了百分之十五的鳞片石墨,并且改进了烧结工艺。实验室数据表明,它的抗热震性和耐侵蚀性,是传统高铝砖的三倍以上。”
孙大海一把夺过那块砖。
他甚至没有用锤子去敲,只是把它放在手心,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有节奏地弹动着。
那双耳朵,再次耸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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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他在听。
听这块砖的“骨头”,有多硬。
半晌,他抬起头,那张粗犷的脸上,所有的暴躁、轻蔑、怀疑,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种,大彻大悟般的,混杂着震撼与颓败的平静。
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体无完肤。
眼前这群人,不是来画饼的疯子,也不是来招摇撞骗的神棍。
他们,是来真的。
他们是真的要在这片工业的废墟之上,重新建起一座通天的神殿。
孙大海缓缓站起身,他那庞大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萧索。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转身,默默地走回了他那座用废铁和油桶搭建的、简陋的窝棚。
刘福生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算什么意思。
只有江建国,依旧站在原地,脸上挂着那副智珠在握的笑容,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片刻之后,孙大海从窝棚里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一件虽然陈旧、但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工装。
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帆布工具包。
他走到江建国面前,没有说一句废话,只是将那张电弧炉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的珍宝。
然后,他抬起头,用那双已经恢复了神采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看着江建国,一字一顿地问道:“什么时候开炉?”
这五个字,比任何承诺和誓言,都更有分量。
江建国笑了,笑得无比开怀。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了孙大海那花岗岩般坚实的肩膀上。
“不急。”
“在开炉之前,咱们得先把这奉天城里,所有丢了魂的兄弟,都给找回来。”
孙大海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站在江建国身后的路承舟、丁建中、刘福生和钱德禄,似乎瞬间明白了所有。
他没有再问,只是转过身,对着废铁场深处,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小兔崽子们,都给老子滚出来!”
吼声如雷,在无数钢铁尸骸间回荡。
很快,七八个同样赤裸着上身、浑身脏兮兮的精壮汉子,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敬畏地看着孙大海。
“把东边那堆‘垃圾’,给老子清出来!”
孙大海用下巴指了一个方向,“里面那几吨高铬铸铁,还有那批废弃的军工模具钢,都分拣好,装上他们的车!”
“那不是……”
一个年轻的汉子刚想说什么,却被孙大海凶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那些,根本不是废铁!
那是孙大海这几年,凭着一双毒辣的眼睛,从无数真正的废品中,一点一点淘出来的宝贝!
是他压箱底的,准备东山再起的最后家当!
现在,他却要把它们,全部,献给这座还只存在于图纸上的熔炉。
江建国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豪情万丈。
点将台第一战,功成!
他知道,他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铸造宗师。
他得到的,是这位废铁之王的全部身家,以及那颗,比最精纯的钢水,还要滚烫的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