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站巨大的钟楼下,人潮汹涌。
绿色的老式解放吉普车在停车场发出沉闷的轰鸣,尾气带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味。
顾野打开车门,一眼就看到了出站口那两个熟悉又显得有些局促的身影。
陈月香和顾建国。
他们穿着自认为最体面的蓝色卡其布衣裤,脚上是崭新的黑布鞋,
手里紧紧攥着两个洗得发白的丝袋子。
一辈子都扎在清河县黄土地里的老两口,第一次踏上了首都的地面。
陈月香的眼睛几乎不够用。
她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楼房,也从未见过这么宽阔的马路。
马路上跑着的,除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洪流,
还有一辆辆“乌龟壳”一样的小汽车,
甚至还有两节连在一起、需要辫子从电线上取电的“大通道”公共汽车。
空气里混杂着煤烟、尘土还有各种食物的香气,
喧闹的人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让她觉得耳朵里都灌满了东西。
“建国,你瞅瞅,你瞅瞅那楼……”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手指悄悄捅了捅身边的老伴。
顾建国板着脸,努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可他那双不住四下打量的眼睛,还有那微微张开忘了合上的嘴,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震撼。
从北京站到283厂,吉普车开得不快。
路过前门大街,两旁古色古香的店铺招牌和涌动的人流,让他们眼花缭乱。
再往前,是天安门广场。
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开阔与庄严,让老两口瞬间噤了声。
他们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红色的城楼,连呼吸都忘了。
顾野从后视镜里看着父母的神情,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车子最终拐进了283厂的员工住宅区大门。
高大的围墙,穿着统一蓝色工装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的工人,
又是另一番让他们感到新奇的景象。
顾野的宿舍在厂区生活区的一栋筒子楼里。
说是宿舍,其实是个单独隔出来的套间,足有四十多平米,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极好的待遇。
一进门,是水泥地,刷着白灰的墙壁。
屋里摆设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还有装衣服的木柜子。
“爸,妈,你们睡床。”
顾野放下他们的行李,指了指那张铺着整洁白床单的床。
“我晚上睡沙发就行。”
他说的沙发,其实就是墙边的一条长椅。
陈月香却没心思管这些。
她环顾了一圈这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不安。
“带我们去见林婉清”
“还有我大孙子林奇,放学了吧?怎么不带过来”
她一连串地发问,声音尖锐起来。
顾野沉默地给他们倒了两杯热水,搪瓷缸子碰到桌面,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你们先歇歇,喝口水,婉清不知道你们过来。”
“等我晚上下班回来,我再跟你们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
陈月香还想再闹,却被顾建国眼神制止了。
顾建国端起水杯,吹了吹热气,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儿子变了。
不再是那个在家里凡事都听他们安排的顾野了。
他现在是国家大厂的厂长,说话有了分量。
有些事,急不得。
下午,顾野去上班了。
陈月香和顾建国揣着顾野给的钱和票,决定出门去买点菜,再添置些日用品。
他们走进了厂区里的供销社。
货架上的东西倒是比清河县的齐全,可那价钱,也让陈月香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
一斤大白菜,要八分钱。
在清河,这价钱能买两斤。
她走到肉铺前,看着案板上那为数不多的几块猪肉,小心翼翼地问。
“同志,这肉咋卖?”
“肥的八毛五,瘦的一块零五,还要肉票。”
售货员头也不抬地回答。
陈月香倒吸一口凉气。
一块多一斤?
这简直是抢钱。
她拉着顾建国走到角落,压低了声音抱怨。
“老头子你听见没?这北京的物价,也太吓人了。”
“这哪是过日子,这是在割肉啊。”
顾建国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一辈子精打细算,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两人转了一圈,最后只称了半斤最便宜的肥肉,
准备回去炼油,再买了两根蔫头耷脑的黄瓜,一把小葱。
连买块肥皂,陈月香都对着那两毛五的标价牌看了半天,
最后还是选了最便宜的一毛八的洗衣皂。
回去的路上,陈月香一路都在念叨。
“这日子可咋过啊。”
“在这北京城里得花多少钱?”
她嘴上说着心疼钱,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这日子没法过了。
顾建国一言不发,只是抽着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们觉得,林婉清和顾野在北京过的,一定是神仙日子。
可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让他们心里原本就对林婉清积攒的不满,又添上了一层厚厚的怨气。
夜幕降临。
宿舍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
饭桌上,只有一盘黄瓜炒肉片,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还有一碗清汤寡水的小葱汤。
陈月香和顾建国都没什么胃口。
顾野回来了。
他脱下外套,在桌边坐下,端起碗,沉默地吃着饭。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碗饭下肚,顾野放下了筷子。
“爸,妈。”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
“我跟婉清,已经离婚了。”
陈月香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离婚?你们好好的,为啥要离婚?”
“是不是那个林婉清,是不是她出息了,勾搭上城里人了,就看不上你了?”
顾野摇了摇头。
“不是她的问题。”
“是我。”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沉重。
“是我对不起她。”
“这些年,我没尽到丈夫的责任,也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离婚,是我提的。是我觉得,她跟着我,受委屈了。”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每个字,都像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可那紧握成拳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痛楚。
陈月香愣住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在她心里,只有林婉清配不上顾野,有了二心,哪有男人对不起女人的道理。
“那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