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明递过去一角钱,报了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来一阵刺啦的电流声,接着是老姐妹咋咋呼呼的声音。
“喂?谁呀?”
“是我,明明。”
“哟,你这老婆子,不是刚回家吗?”
孙明明没心情跟她拉家常,开门见山地问。
“我问你个事儿,你家女婿不是在设计院吗?你懂得多。”
“你说,什么样儿的工程师,能住上大高楼?就是那种,贼气派的大厦。”
电话那头的老姐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我说你个土老帽,你啥也不懂。”
“住大厦的,那能是普通工程师吗?”
“那顶天了得是总工!总工程师!”
“你懂不懂什么叫总工?就是工程师里头最大的那个官,管着所有工程师的!”
孙明明的心猛地一跳。
总工?
她又追问。
“那……那跟厂长比呢?待遇能差那么多?”
对面的笑声更响了,带着一股子炫耀般的见识。
“厂长?”
“我的好姐姐,全国大大小小的厂长,十几万个都不止吧?”
“可总工呢?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那能比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家认识总工啊?快给我介绍介绍,我家那口子天天念叨着单位那个总工,说人家分的房子……”
孙明明的心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猛地砸开了花。
十几万个厂长。
手指头能数过来的总工。
她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话。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这儿还得做饭去呢!”
她慌忙挂了电话,连找回的硬币都忘了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电话亭。
回家的路,她走得格外慢。
刚才还觉得刺骨的秋风,现在吹在脸上,反倒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顾野,现在是厂长。
在清河县,在老家那些人眼里,那是顶了天的大出息。
可放在这偌大的北京城里呢?
就像老姐妹说的,十几万个厂长里的一个,扔人堆里都冒不出个尖儿。
可江楚呢?
总工程师。
全国都数得过来的金疙瘩。
孙明明的脚步停住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再往家走时,她的腰杆挺直了,脸上的表情从迷茫转为了坚定。
283厂。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顾野刚从车间出来,摘下头上的安全帽,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
一个年轻的干事小跑过来。
“顾厂长,有您的电话,从村里大队打来的,说是让您有空了回一个。”
顾野知道村里过来的电话,应该是母亲。
他擦了擦手,大步走向厂部办公室。
拿起那部黑色的,沉甸甸的拨盘电话,他摇了几个号码,将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起,没有等待,没有转接,陈月香的声音急切地传了过来。
“喂?是小野吗?”
她果然一直守在电话旁边。
“妈,是我。”
顾野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月香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开始絮絮叨叨地拉着家常。
“你爸,从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了。”
“队里新来了个年轻的知青,接了你爸的位子。”
“你爸这几天在家里,天天唉声叹气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整个人都蔫了。”
顾野静静地听着,脑中已经能想象出父亲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想着,要不……我们俩去趟北京,散散心?”
陈月香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顾野想了想,觉得也好。
“行,你们来吧,我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
陈月香立刻接话。
“你上班忙,就不用请假了。”
“让婉清请个假,到火车站接我们一下就行。”
来了。
顾野握着听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在电话两端被拉得无比漫长。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艰难。
“妈”
“婉清她……我们俩,离婚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陈月香骤然拔高的,尖利到变调的声音。
“你说什么?”
“离婚?”
“那个死丫头!她还敢跟你离婚?她能找到你,都是她家祖坟冒了青烟!”
刻薄又恶毒的话语,像是淬了毒的冰锥,顺着电话线狠狠扎进顾野的耳朵里。
“她是不是出息了?在北京待了几天,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忘了本了!”
“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妈!”
顾野低吼一声,打断了她的咒骂。
“你别这么说她!”
“离婚也是我同意的。”
陈月香被他吼得一窒,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声音发着颤。
“那…那我的孙子呢?小奇呢?”
顾野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
“小奇归婉清了。”
“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椅子倒地的刺耳声响,似乎是陈月香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喘着气,用带着狠劲的声音说。
“顾野!你给我等着!”
“我跟你爸,过两天就到北京!”
“我倒要看看,那个白眼狼翅膀是多硬!”
“啪”的一声,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一下一下,敲击着顾野的耳膜。
清河县,顾家。
陈月香摔了电话,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踉踉跄跄地冲回顾建国面前,话都说不囫囵。
“离了!那个丧良心的,跟咱儿子离了!”
“孙子都跟了她了!”
顾建国本来就因为退休的事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到这个消息,更是火上浇油。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张老旧的八仙桌发出一声巨响。
“反了天了!”
他气得嘴唇哆嗦,一辈子在村里说一不二,何曾受过这种气。
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被一个乡下丫头给踹了。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顾建国的脸往哪儿搁?
“收拾东西!”
顾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去北京!”
“我非得把孙子要回来不可!”
陈月香立刻应声,两人也不再多话,转身就开始翻箱倒柜。
愤怒取代了所有的理智,他们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北京,
把孙子抢回来,再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林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