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听筒外壳。
他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挣扎和不安。
“婉清。”
他缓缓开口,声音穿过长长的电话线,清晰地传到她的耳边。
“你是不是有些不情愿?”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关于“影响”的问题,反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内心的摇摆。
林婉清的呼吸一滞。
她靠在电话亭冰冷的铁皮墙上,看着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妇女从眼前经过。
那妇女的车后座上,坐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晃荡着两条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那是普通人的生活。
“我”
她艰难地开口。
“我总感觉,像是在抢别人的名额。”
“一套房子,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的盼望。”
“我这样走了捷径,心里不踏实。”
江楚听着她的话,嘴角那抹常年挂着的微笑,弧度似乎更深了一些。
但他镜片后的眼神,却没有任何笑意。
他知道林婉清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
可她偏偏,又在这些大事上,被一些虚无缥缈的道德感和情感束缚住手脚。
不过,她终究还是把这个电话打给了自己。
这说明,在她心里,理智和对自身利益的考量,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这很好。
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林婉清。
“婉清。”
江楚的声音变得耐心起来,像循循善诱的老师。
“我可以很直白地跟你说一件事。”
“不管是做生意,还是现在买房子,很多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里面,有很多你看不到的,所谓的‘暗箱操作’。”
“而这,就是这个社会的真实。”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狠狠地撞击着林婉清的认知。
“就拿你要买的中关村那批房子来说。”
“对外公布的,一共是三百套。”
江楚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这三百套房子里,只有二百二十套,
是明确要求科学城内部在职职工,凭借他们的工作证和单位介绍信,才有资格购买的。”
“这是规则,是摆在明面上的,唯一的公平。”
“你不是科学城的职工,所以,你就算想抢,也抢不到这二百二十个名额中的任何一个。”
林婉清静静地听着,电话亭外,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开了一层外壳,露出了这个社会里面的不堪。
江楚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么,剩下的那八十套呢?”
他顿了顿,给了她思考的时间。
“你真的以为,这剩下的八十套,会留给那些在大街上走着的,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群众吗?”
林婉清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年代,真正的普通群众,大多数只能吃饱饭,他们买不起上万的房子。”
“而那些买得起的,就像你一样,需要一个机会,需要排队,需要去抢,去等。”
“可真正能决定这八十套房子归属的,不是等待,也不是运气。”
江楚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冷然。
“是关系。”
“谁的关系硬,谁的路子广,谁就能提前拿到预订的资格。”
“这八十套房子,早就在内部被各种各样的人预订、瓜分干净了。”
“这,才是大多数。”
“只有那些被挑剩下的,可能地段不好,或者户型有问题的,
可能会剩下那么十来套,最终流向市场,给那些真正的,苦苦等待的群众一个交代。”
“所以,婉清。”
“你根本没有抢任何人的名额。”
“你只是在动用你自己的资源,去争取本就不会属于普通人的机会。”
“你不必有任何愧疚。”
“因为,这就是常态。”
电话亭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婉清拿着电话的手,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收紧。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江楚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温情脉脉的表象,让她看到了下面血淋淋的现实。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是开了金手指的重生者。
可在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先知,在这些根深蒂固的时代规则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她以为的公平,原来只是别人划定好的范围。
她所以为的道德,在此刻显得有些可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电话那头的江楚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这些话对她的冲击很大。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来接受。
终于。
在长久的沉默后,江楚听到了林婉清再次开口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像是真的开始接受这个世界的本相。
“好。”
“麻烦你了。”
她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江楚。”
傍晚的凉风,带着9月的干爽,吹过空旷的售楼处门口。
林婉清静静地坐在水泥台阶上。
台阶有些凉,那股寒意顺着布料,一点点渗进皮肤里。
她双手抱着膝盖,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
那里是刚刚铺好的柏油路,路面泛着一层崭新的黑色光泽,在夕阳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空气里混合着新翻泥土的气息,还有淡淡的油漆味。
太安静了。
这种安静,与她所熟悉的热闹胡同、嘈杂银行都截然不同。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脑子里空空的,又好像塞满了东西。
一声轻柔的车笛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滴。
那声音很克制,没有惊扰到这份宁静,更像是一种礼貌的提醒。
林婉清抬起头。
一辆纯白色的轿车,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边。
车身线条流畅,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块温润的玉。
驾驶座的车窗摇下,露出了江楚的脸。
他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射着落日余晖,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但他天生带笑的薄唇,嘴角正微微上扬着。
车子熄了火。
车门打开,江楚从车上下来。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关车门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多余的响动。
他绕过车头,然后,在她身侧的副驾驶车门前停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拉开了车门。
一个邀请的姿态。
林婉清看着那扇为她敞开的车门,沉默了几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