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到小楼门口,顾野才停下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她发红的眼圈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明天我来送你和小奇。”
他的声音比夜色还要沙哑。
林婉清下意识地想拒绝。
“不用……”
话没说完,就被顾野打断了。
“你的自行车还在单位。”
他找了一个理由,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坚持。
林婉清沉默了。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疲惫,有不舍,还有一丝笨拙的请求。
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
算是应允了。
顾野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线条微微放松下来。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高大挺拔的背影很快就融入了浓稠的夜色里。
林婉清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身上感到了一阵寒意,才慢慢转身上楼。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林婉清还在给林奇穿衣服,就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
打开门,顾野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手里提着热气腾腾的早餐。
是巷口那家国营早点铺的油条和豆浆,还冒着白色的热气,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我买了早餐。”
顾野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像是怕打扰到她们。
林奇看到爸爸,眼睛瞬间就亮了,像两颗被点燃的小星星。
他挣脱妈妈的手,一下子扑到顾野腿上,紧紧抱住。
“爸爸!”
顾野弯腰将儿子抱起来,掂了掂,脸上露出难得的柔和笑意。
早饭的气氛有些微妙。
顾野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油条撕成小段,泡在豆浆里,然后细心地喂给林奇。
林奇很满足,小嘴吃得油乎乎的,还不忘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爸爸。
林婉清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份,目光偶尔扫过父子俩,心里五味杂陈。
吃完饭,顾野骑着摩托车,先把林奇送到了幼儿园。
车停在幼儿园门口。
林奇抱着自己的小书包,迟迟不肯下车。
他仰着小脸,满眼都是期待地看着顾野。
“爸爸,晚上会来接我吗?”
稚嫩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野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
“爸爸有时间就会来。”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承诺。
林奇眼里的光亮,似乎黯淡了一点点,但他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在顾野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幼儿园。
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野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褪去。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顾野重新发动摩托车,将林婉清送到了人民银行。
车子稳稳地停在银行门口气派的石阶下。
林婉清正要下来,却正好看到刘姐从里面走出来。
刘姐也看到了她,热情地朝她挥了挥手。
林婉清也跟刘姐点头示意。
“婉清,上班来啦。”
刘姐笑呵呵地走过来,目光好奇地往顾野身上瞟了一眼。
顾野也朝刘姐礼貌地点了点头。
刘姐的眼睛亮了一下。
“小林,这位是?”
林婉清站在摩托车边,晨光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又从容。
她坦然地迎上刘姐探寻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
“刘姐,这是林奇的爸爸。”
没有说是丈夫,也没有说是前夫。
只是一个事实。
刘姐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笑,没再多问。
“哦哦,快进去吧,马上要开早会了。”
林婉清跟顾野道了别,转身和刘姐一起走进了银行大楼。
顾野坐在车里,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厚重的门后,才收回目光,驱车离开。
日子就像流水,一天天平静地过去。
顾野再也没有在早上送过她们。
283厂正式建成的消息,林婉清还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那之后,顾野就像从她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一样,忙得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了。
283厂。
巨大的厂房里,回荡着金属敲击的嘈杂声响。
空气中混合着机油、灰尘和汗水的味道。
厂子虽然挂牌建成了,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人心头发沉。
新厂房里,摆放着的却是一批东拼西凑来的老旧设备。
车床是沈阳机床厂六十年代的产品,铣床是从别的单位淘汰下来的,
甚至连一些基础的钳工台,上面的虎钳都锈迹斑斑。
很多设备自身就已经存在严重的老化问题,零件磨损,精度堪忧。
全厂三百多名职工。
他们一部分人甚至没有操作这些机器的经验,
厂里也没有像样的运输工具,所有的工具和材料搬运,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
肩扛手提。
年轻的战士们脱掉了军装,换上了蓝色的工装。
他们喊着号子,用肩膀扛着沉重的钢材,用双手抬着笨重的零件,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背。
顾野只留下了十个人做厂区的守卫工作。
其余的所有战士,包括他自己,全都扑在了生产线上。
他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正跟几个技术员围着一台老旧的镗床争论着什么。
“厂长,这台设备的导轨磨损太严重了,加工出来的精度根本达不到图纸要求!”
头发花白的老技术员急得满头大汗。
顾野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他看着图纸上那个小到零点零几毫米的公差要求,声音低沉。
“我自己不懂技术,也不懂工艺。”
“但我知道,上级把任务交给我们,就是对我们的信任。”
“我们是军人,使命大于一切。”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周围浮躁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精度不够,就用人工来凑。”
没有精密的检测设备,技术人员只能拿着最基础的卡尺和千分尺,
趴在冰冷的机床上,凭着几十年的经验和一双巧手,一点一点地测量,一点一点地调整。
厂房墙壁上原本的标语被撕了下来。
换上了一副崭新的,用红油漆刷写的巨大标语。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坚决完成上级的生产任务!”
那一行字,在昏暗的厂房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振奋人心。
顾野忙得脚不沾地,连轴转了快半个月。
他忙起来,林奇就开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