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林婉清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了足足一分钟。
最终,他松开了紧攥的拳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好!”
“我签!”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拿起笔,就在林婉清早已准备好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天下午,两人再次走进了石家庄的法院。
当又一个红色的印章落下,三方合作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完成。
林婉清的指尖在日历纸上划过。
1982年。
她的记忆清晰如昨,上一世,真正意义上为私营经济松绑,
允许其与国营、集体企业平等竞争的《城乡个体工商户管理暂行条例》,要等到1987年才会出台。
还有整整五年。
而那些国际化妆品巨头,更是要等到1993年,才会像潮水般涌入,彻底改变国内的市场格局。
在此之前,唯一的风浪是资生堂的进入,
但那瞄准的是金字塔尖上极少数人的口袋,与她想做的生意,几乎是两个世界。
可这五年,也是最难熬的五年。
她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该用怎样一套说辞,才能让江楚那样精明的人,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没想到,还不等她组织好语言,江楚的电话就先一步打了过来。
电话线里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笑意。
江楚告诉她,关于个体工商户管理的相关政策,高层已经在进行小范围的讨论。
风,比她记忆中来得更早。
林婉清握着听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还不是全部。
江楚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口吻说,他已经通过特殊渠道,递交了土地使用的申请。
两份申请。
一份,是京郊用于建设厂房的集体建设用地。
另一份,则是海淀永定路,用以未来建造企业大厦的城市国有土地。
林婉清感到震惊。
她不知道江楚究竟动用了怎样的关系。
只知道,当她还在为如何迈出第一步而深思熟虑时,这个男人已经直接铺好了通往终点的路。
没过几个月,第二通电话打了过来。
土地审批,下来了。
干净利落,快得让人心惊。
北京的冬天,寒风像是带着锐利的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林婉清将林奇从里到外裹得像个圆滚滚的粽子,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七天年假,她没有回清河县那个令人窒息的村子。
她打算带着孙明明和林奇,去看一场电影,算是犒劳这一年的辛苦。
“妈妈,我们真的要去看电影吗。”.
林奇仰着小脸,被厚厚的棉衣领子簇拥着,声音显得瓮声瓮气的。
过完年,他就五岁了,眉眼间愈发清俊,已经能看出日后温润的轮廓。
林婉清蹲下身,替他把被风吹歪的帽子扶正,柔软的绒线蹭过她的指腹。
“当然是真的。”.
“等过了年,妈妈就送你去上幼儿园,好不好。”.
林奇的眼睛瞬间亮了。
“好。”.
他用力点点头,满眼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电影院离她们租住的小楼不算太远,走路过去,正好能让孩子活动活动筋骨。
孙明明跟在旁边,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票价太贵,不如在家待着。
林婉清权当没听见,只是牵紧了林奇的小手。
就在拐过一个街角时,一阵低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白色的菲亚特轿车,平稳地停在了三人身旁。
在这个满是自行车与行人的年代,这样一辆小轿车,本身就是最扎眼的风景。
车窗缓缓摇下。
露出了江楚那张无论何时都带着笑意的脸。
金丝边眼镜后的眸子,穿过凜冽的寒风,准确地落在了林婉清身上。
“好巧。”.
他的声音温和,仿佛能驱散几分冬日的寒意。
“这是要去哪儿。”.
林婉清想了想还是回答道。
“快过年了,带着家里人去看电影。”.
江楚的目光转了转,笑意更深了些。
“是吗,我也正要去。”.
他说。
“正好同路,上车吧,我送你们一程。”.
这话是对着林婉清说的。
林婉清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组织好拒绝的措辞。
身旁的孙明明已经两眼放光地凑了上去。
“哎呀,这是小轿车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伸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动作麻利地钻了进去。
“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坐小轿车呢,真干净。”.
孙明明的举动,让林婉清的眉头狠狠地拧了起来。
江楚的目光扫过她,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婉清看着已经安稳坐在后座,正新奇地摸着车内丝绒座套的母亲,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当着外人的面,她不能发作。
最终,她只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
她弯腰抱起林奇,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将儿子稳稳地放在座位上。
自己则绕到另一边,坐进了后座。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她所有的退路。
林奇被亲妈放在了副驾驶座上,小小的身子陷在柔软的座椅里,还有些发懵。
他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小家伙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微笑。
“叔叔好,我叫林奇,奇怪的奇。”.
江楚看着这张酷似林婉清,却又多了几分孩童纯真的小脸,心头微软。
他没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林奇柔软的头发。
“你好,林奇。”.
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温和几分。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叫江楚。”.
说完,他俯过身,从另一侧拉过安全带,咔哒一声,稳稳地给林奇系好。
动作熟练又自然。
林奇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装置,小手轻轻碰了碰,没再说话,乖巧地坐着。
后座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孙明明显然是看出了女儿脸色不对,一路上都紧紧闭着嘴,没敢再开口。
只是那双眼睛却没闲着,在车里好奇地摸来摸去,
从光滑的车窗玻璃,到精致的门把手,每一处都透着新奇。
林婉清靠在椅背上,视线转向窗外。
飞速倒退的街景,灰扑扑的墙体,光秃秃的树杈,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