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私人资本进入国营厂,这在政策上是走不通的!”
“要建,就建全国最好的生产车间。要用,就用最先进的进口设备。”
林婉清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激动,反而自顾自地描绘着一幅宏伟的蓝图。
武宝信被她的话说得一愣,随即摇头苦笑,像在看异想天开的孩子。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划拉起来。
“林同志,你太想当然了。”
“我给你算一笔账。”
他的铅笔尖在纸上笃笃作响。
“一条最基础的西德自动化生产线,二手货都要二十万。”
“建一座符合标准的无菌车间,地皮、材料、人工,又是十万打底。”
“还有原材料采购,全国范围内的渠道铺设,工人的专业培训……”
他停下笔,抬头看着林婉清,将那张纸推了过去。
“所有这些加起来,没有五十万,连个响都听不见。”
“五十万。”
武宝信加重了语气。
“没有国家牵头拨款,谁能拿出这么一笔巨款?”
林婉清看着那张写满数字的纸,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她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钢笔,一笔一划,将武宝信算出的那些项目和数字,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
她的镇定,与武宝信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才抬起头,直视着武宝信。
“武厂长,您说得对,这是一笔巨款,您可以去找国家。”
武宝信下意识地点头。
“但是,”林婉清的话锋陡然一转,“国家给了钱,这个厂,这项技术,还是您的吗?”
武宝信的表情僵住了。
“您会成为功臣,一个优秀的厂长,但您也只是厂长。”
“您的调动,需要听从上级指挥。”
“当这个厂子,这个品牌火遍全国,成为一块香饽饽的时候,
上面为了更好的发展,完全可能派更有经验,级别更高的领导来接替您的位置。”
“到时候,您会被‘高升’,调去另一个地方,去开辟新的战场。”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剖开武宝信心底隐秘的担忧上。
他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亲手研发出的配方,是这个即将诞生的“三露”。
如果有一天,它不再属于自己,那将是何等的痛苦。
前世的武厂长,就是这样被调离了岗位。
他为了自己应得的退休补助和权益,奔波了整整二十年,最后只拿到了区区六万块钱的补偿。
一个创造了国民品牌的功臣,晚景凄凉。
林婉清看着武宝信那张瞬间变得灰败的脸,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武宝信死死地攥着手里的铅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林婉清,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狼狈。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如果,你能找到像你说的那样资金雄厚,并且愿意只投资不干涉管理的融资人……”
“我会考虑。”
林婉清站起身,将笔记本收好。
“我会的。”
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便不再多留一秒。
她与武宝信互相留下了厂里的电话和她在北京的单位地址,便转身告辞。
回北京的火车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林婉清靠在坚硬的椅背上,脑海里在盘旋。
五十万。
一笔在1982年堪称天文数字的巨款。
这笔钱,凭她自己,绝无可能拿得出来。
她的眼前,浮现出江楚那张温文尔雅的脸。
他是唯一的人选。
可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在这场合作里,她算什么?
一个牵线搭桥的中间人?
一旦江楚和武厂长直接接上头,她这个介绍人,就会立刻变得无足轻重,可以被随时一脚踢开。
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必须在这场资本的游戏中,为自己找到无法被替代的位置。
从石家庄回北京的这一周,林婉清在工作之余,一直在想办法。
窗外的三里河,从清晨的宁静到傍晚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没有开灯,任由屋外的光线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移动的斑驳光影。
她的面前没有书本,没有资料,只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以及一支被攥得温热的钢笔。
脑海里,无数属于未来的商业帝国案例。
那些曾经只在财经新闻上惊鸿一瞥的品牌崛起之路,
那些在商业课堂上被奉为圭臬的经营策略,此刻都成了她可以肆意取用的宝藏。
但她知道,简单的复制毫无意义。
时代不同,国情不同,任何超前的理念,都可能被现实的巨浪拍得粉碎。
她要做的,是在这些破碎的未来光影中,
筛选、重组,找到一条唯一适合当下,适合江楚,也适合武宝信的路。
更重要的,是适合她自己。
一个星期后,笔记本上落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逻辑链条清晰无比,每一个步骤都经过了反复的推演。
她合上本子,眼中的混沌与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信和清明。
周日的午后,阳光正好。
林婉清和江楚约在了老地方。
江楚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马甲,
金丝眼镜下的眼眸含着惯有的笑意,整个人与周遭穿着朴素的游人格格不入。
他先到了,正拿着一本外文书在看。
林婉清坐到他对面。
江楚抬起头,看到是她,嘴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合上了书。
“我以为你会需要更长的时间。”
林婉清没有回应他的寒暄。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沓文件,直接递了过去。
那不是几张随便写写的纸,而是用标准格式打印,并用夹子妥善固定好的正式文件。
江楚的目光落在封面上那几个印刷体的黑字上,眼底的笑意凝固了一瞬。
《三方合作框架协议》。
他接过文件,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厚度与质感。
翻开第一页,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意向书,而是一份逻辑严谨,权责分明,甚至包含了大量法律术语的专业协议。
“对赌协议?”
江楚的指尖轻轻点在其中一项专项条款上,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
林婉清终于开口,声音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