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的榕树枝繁叶茂,气根垂落,为这片刚刚苏醒的土地投下斑驳的荫凉。
林婉清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一条蓝色的确良裤子,
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却丝毫没有被周围的喧嚣所淹没。
她的目光锐利而专注,扫过一个个临街的铺面,
那些从门里满溢出来的商品,带着别处难寻的新潮与大胆。
电子表,蛤蟆镜,喇叭裤,印着外文的T恤衫。
这些在济南还是稀罕物的玩意儿,在这里几乎随处可见。
她的“时光小铺”需要补充新的血液,而广州,就是最好的货源地。
她在贩卖各种新潮头饰和发夹的摊位前停下脚步,
正低头仔细挑选着那些闪闪发亮的小东西,一个温润又带着几分熟悉感的男声,在她的身后响起。
“林婉清同学?”
林婉清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
她缓缓转过身。
阳光下,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马甲,里面是洁白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深色的领带。
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深邃依旧,
此刻正含着一丝惊讶,看着她。
是江楚。
他那天生带笑的薄唇微微上扬,整个人在周围朴素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派风景。
林婉清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个距离济南千里之外的城市,遇见他。
她的心头掠过警惕。
江楚看着她,眼中的惊讶很快转为了然的笑意。
“真的是你。”
“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林婉清的表情很淡,她将手里选好的几个发夹递给摊主,
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夹杂着本地词汇付了钱,才重新看向江楚。
“江楚,好巧。”
她的语气疏离,客套,像是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江楚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冷淡。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那个装满了小商品的网兜上,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
“确实很巧。”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没想到能在广州遇见你,你是来…旅游的?”
林婉清沉默了片刻。
她不想跟这个人有过多交集。
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太危险,那种温文尔雅表象下的侵略感,让她本能地想要远离。
见她不语,江楚也不追问,反而换了个话题。
“既然这么巧遇上了,也算是有缘。”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吃顿便饭?”
林婉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不了,我还有事。”
江楚仿佛预料到了她的回答,他向前走近了半步,声音压低了一些,却依旧清晰。
“林同学,我知道你是军属。”
林婉清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江楚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继续用他那温和的语调说。
“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只是觉得,同在异乡,作为朋友吃顿饭,应该不算过分吧?”
他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很轻。
他坦然地提到了她的身份,又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这让林婉清找不到强硬拒绝的理由。
如果她反应过激,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林婉清抬眼看着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最终,她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江楚的嘴角漾开真实的笑意。
“我的荣幸。”
他带着林婉清去了一家看起来很气派的饭店,
饭店门口挂着“侨胞之家”的牌子,进出的有不少穿着洋气、说着粤语和外语的客人。
这里的环境与服务,显然不是普通国营饭店能比的。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很快送上了菜单和热毛巾。
江楚将菜单推到林婉清面前,姿态绅士。
“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粤菜很地道。”
林婉清没有看菜单,她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率先打破了沉默。
“江楚同学,你为什么会在广州?”
她选择主动出击,将谈话的主导权握在自己手里。
江楚似乎很欣赏她的直接,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
“我目前在北京工作,负责计算机科学方面的研究。”
“这次是应广州教育部的邀请,过来参加学术交流会。”
计算机科学。
这个词在1980年的中国,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还是遥远而陌生的概念。
林婉清的心里微微一动。
她知道,这个男人所处的层面,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那一小撮。
江楚说完,微笑着反问。
“那么,林同学呢?”
“你还没告诉我,你来广州是为了什么。”
林婉清放下茶杯,神色坦然。
“我来进货。”
她没有丝毫的隐瞒。
江楚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进货?”
“嗯,我在学校附近开了个小店,卖点手表和墨镜之类的小东西。”
林婉清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江楚脸上的惊讶更浓了,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边眼镜,目光里多了探究。
他打量着眼前的林婉清。
她看起来文静而柔弱,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怎么看都像是单纯的女大学生。
可她做的事情,却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普遍定义。
片刻的沉默后,江楚忽然说了一句。
“据我所知,你的先生是部队的营级干部吧?”
他的语气很随意。
“以他的津贴和待遇,你的生活应该不至于缺钱才对。”
林婉清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论调。
仿佛女人的一切,都应该依附于男人。
仿佛女人的价值,就是由她丈夫的地位和收入来决定的。
前世,她听够了这样的话。
林婉清脸上的淡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冰冷的寒霜。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射向江楚,带着锐利。
“谁告诉你,不缺钱就不能做生意?”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压迫感。
“还是江楚同学认为,女性天生就只能依靠丈夫的钱过活,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楚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他显然没有料到林婉清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他看着她那双清亮又带着怒意的眼睛,感受到了强大的气场。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