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漫天,木叶萧萧。
大名府外,人马驱驰,张天尘嚣。
胜捷军大营之中的望楼上,杨可世看着远处那些赖着不走的人,眼中带着一丝忿恨。
在他们胜捷军眼中,陈绍的功绩完全是从童宣帅这里偷走的。
灭夏之战,童宣帅已经完成了九成,最后因为急于伐辽,被陈绍趁虚而入。
按照宣帅的意思,让陈绍守在那里,等伐辽成功后,大家再一起来取这个富贵。
就是让他在西夏修修堡寨,继续耗干西夏国力,放空他们的血。
没想到陈绍直接把西夏灭了。
诚然,陈绍的能力超过了他们的预计,但你也不该如此忘恩负义吧。
如今连宣帅留下的这些家产,也要来和胜捷军抢。
其实他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当时西夏确实撑不住了。
造成后来局面的根本原因,其实就是伐辽之战,和他们设想的不一样。
所有人都觉得伐辽,那就是走个过场,契丹帝国就象是一个破房子,上去踢一脚就房倒屋塌了。
要是伐辽真如他们预计那般顺利,根本就不会有后续的事了。
大宋有很大的概率,真能在童贯手中,完成收回幽云十六州和定难五州丶灵武诸州的壮举。
至于能不能追亡逐北,把西夏馀孽剿灭在贺兰山,就不一定了。
因为大宋大概率,无法像陈绍一样,团结西北诸羌杂胡丶各个部落。
但是开了天眼的陈绍很清楚,自己要是不出手,下场只会是更惨。
他们伐辽失败后,彻底被拖住,给了西夏喘息的机会。
让他们从濒死之境地,顺利完成了李乾顺的改革,又蹦跶了百十年。
以前定难军的势力,只在西夏故土上,随着金国撕毁盟约,悍然南下,他们趁机扩张渗透河东。
如今河东全部被他们拿下,那些根须般的触手,又开始伸向京畿丶河北。
汴梁城中有他们的人马,大名府也有了,杨可世很是担心,用不了多久,河北也会如同河东一样,被这些人给渗透乃至完全占领。
他和陈绍关系不好,而且就算是从童宣帅这里来算,胜捷军中很多兄弟,也对陈绍心存芥蒂。
“这些鸟人,结寨怎么恁的快!”
饶是对这些人有敌意,杨可世也不得不惊叹,他们安营结寨的速度。
旁边的副将赵竑说道:“那群兵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得很,哪象我们”
杨可世皱了皱眉头。
世上的大道理,有时候就摆在那里,但是你未必会去干。
带兵的谁不知道军法要严,武官要带头,但都是跟随你十几年的老弟兄,他喝个酒打个架,你能真打他军棍?
退一万步说,你打了他军棍,那改天将门子弟也犯了军法,你打么?
带兵的谁不知道爱兵如子战斗力就高。
可你能忍住不喝兵血么?在这个所有将官都压榨士卒的时代,你真能出淤泥而不染么?
带兵的都知道,有功必赏,能让士卒拼命,可你真的能保住手下士卒的功劳么?
这和后世的很多道理一样,通天的大路丶万法之法-——数学,就摆在那里,想学随时能学,学精通了保准走向巅峰。
但也没几个人能学精通。
杨可世收拾兵器,对周围的人说道:“告诉弟兄们,这几日不要惹事,小心被这群鸟人寻到由头。”
“他们在这里结寨,莫非要赖着不走?”
胜捷军已经把大名府以北,这片还没被女真攻占的土地,视作自己的地盘,轻易不想让别的兵马来染指。
北方很多张觉的平州溃兵逃过河北的,都被他们给剿灭了。
远处定难军兵营中,李彦琪看着远处正在窥视他们几路人马,心中也有些不安。
孤军深入,离大本营太远了,唯一能驰援自己的,就是郭浩。
可他手里的兵马,还没自己多
李彦琪是个精壮的汉子,年纪才三十多岁。但是他入行伍很早,早早就跟着泾源军讨伐吐蕃丶西夏,勇猛非常,屡立战功。
尤其擅长骑射,统领骑兵。
大名府是北宋“四京”之一的北京,为都门汴京的北方屏障,也是连接中原与河北丶山东的交通枢钮。
他驻扎的这个地方,周围有也是一马平川,没有山体甚至连丘陵都没,典型的易攻难守,但是位置实在太重要,所以城墙又高又厚。
自己必须守住此地
至少不能被赶出去。
李彦琪看着周围的武官,沉声道:“多派哨骑暗探,盯着胜捷军的动静,还有那个杜充,也要小心提防。”
“都统放心,广源堂在他府上有眼线。”
李彦琪点了点头,“虽然如此,依然要小心谨慎,咱们这叫孤军深入,不得不防啊。”
——
“节帅,曲端的大军已经迫近河南府。”
坐在太原节帅府书房内,正在看奏报的陈绍点了点头,眼睛从奏报上离开,思绪转到汴梁朝堂。
魏礼和耿南仲还没有到达汴梁,自己的人,暂时还没开始接手蔡京的班底。
前不久奏报里说蔡京和李纲等人,在朝中分权,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陈绍下令曲端继续行军,给蔡京一些声援。
并且暗示蔡京,可以放弃一些职位,只要抓稳财计即可。
和陈绍做队友,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不贪心,你做起事来就容易的很。
自己活的同时,陈绍也让别人能活,他并不要求蔡京把物资集中发给自己,只要按需发放即可。
这就让蔡京十分轻松,别看大宋皇室权威尽失,但是骨架还在,巨大的政治惯性让他们的财计收入十分可观。
河北义军的宗泽丶西军的姚折种丶环庆军的王禀,都是想要练兵的。
你们尽管练,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能挡住一些女真鞑子,也算是给前线减少压力了。
至于以后如何,陈绍更是完全不担心,如今他们都还依靠大宋来养活,而自己已经拿下大宋半壁江山。
除了西军,其馀势力都是没有根基的,而西军又很分散,并且紧挨着自己的大本营。
他们挡不住定难军的。
并且最重要的是,陈绍如今的局势,根本无需搅得天下陷入战火,百姓生灵涂炭。
成功攻略河东给了他灵感,自己完全可以慢慢渗透,潜移默化地拿下大宋。
其实和用堡寨战术,慢慢割肉西夏,导致西夏灭亡的道理一样。
就是你大宋已经失却了威望,而我每赢一次,威望就加深一重。
当然,这都是陈绍目下给定难军制定的战略,至于将来会不会变,还要看局势的发展。
陈绍看了一眼书房内的幕僚,问道:“大名府那边情况如何?”
“曲端派出的部将李彦琪,已经在城中站稳脚跟。”
陈绍点了点头,燕山丶河北局势糜烂,导致溃兵很多。
胜捷军原本也不是大名府驻军,杨可世跟了童贯,当初混了好大的官职。
燕山府路刚成立的时候,他是大宋燕山府路第一将。
只是发挥了童贯的精神,打硬仗就让友军上,稍有危险就跑路。
燕山府路陷落,他能跑到大名府,横跨整个河北,也是个人才。
陈绍书房内一个幕僚魏云,乃是魏礼的侄子,笑道:“节帅,曲都尉前些日子来信了,说杨可世乃是一个庸才,根本不知兵,他手下那两千骑,足够横扫胜捷军。”
陈绍撇了撇嘴,曲大喷子的口头禅就是别人不知兵。
整个定难军,除了自己和老朱,全被他喷了一遍。
此人不适合去前线,因为在前线作战,需要和其他友军配合。
就他这个性格,早晚误事,但你说他没有才能,那也是睁眼说瞎话。
曲端带兵练兵丶严肃军纪丶构筑防线,都很有一套的。
所以陈绍让他在后方运作,也算是人尽其才。
前线战事其实挺缺会打仗的武将,陈绍硬是没让他上。
就在他继续查看奏报的时候,外面传来消息,说是大队人马护送着魏礼等人来到了太原。
陈绍吃了一惊,讶异于他们来的竟然如此之快。
陈绍虽然自己在城中等侯,但是也派出了亲卫前去迎接。
不一会,亲卫们带着一大群定难文臣,来到了太原。
陈绍一看就明白了,这两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么快就能重回汴梁,对他们来说,可谓是得偿夙愿。
尤其是魏礼,一度认为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在西北的时候和陈绍闲聊,也时常透露出对汴梁的缅怀。
至于耿南仲,投靠陈绍就是政治投机,如今目的达到,自然也是十分欢喜。
今日他们两个上京,把亲信手下都带上,也是情理之中。因为许进回去接班,肯定是要扶持自己的一些人。
他们两个的手下不走,就有了位置的冲突。
会客厅内,两人和陈绍互相行礼之后,各自落座。
还没等陈绍开口,魏礼就率先说道:“节帅创业艰难,若不立嗣,人心难安。”
陈绍闻言一愣,但是没有反驳。
“节帅族中多英烈,人丁不旺,总也该有个堂亲丶远亲,可从中择聪慧者过继,亦或是收养义子。”
陈绍真没什么族人,这是他最大的短板,可以说是致命的一点。
朱元璋那么惨,还有个外甥和侄子可以用,还都是大才。
陈绍就一个表兄,还是个纨绔风流子弟,刘光烈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但他又不想收义子,免得以后麻烦多,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很多年。
这些年,足够生上十个八个的了。
但是人的寿命这种东西,确实是说不准的,如今自己已经不是孑然一身。
虽然年轻,也要为身边人考虑,真的不小心一命呜呼了,他们怎么办?
想到这里,陈绍又记起前段时间,河东官员要自己把家眷迁来之事。
“我非断嗣之人,已有爱女,今日可把家眷接来太原。”
李唐臣等河东官员,闻言大喜,但是隐忍不发,只是暗暗激动。
同时也有点可惜,自己女儿不知道怀上没有。
魏礼心中暗暗点头,他本来就是要劝陈绍把家眷接来,若是正妻能生下嫡子,那就是老种的外甥。
老种是什么人?他是西军名义上的领袖,是西军的魂。只要有这层关系在,西军和定难军之间,就有了一条纽带。
所以种灵溪真的给陈绍生下儿子之后,西军中会有更多的人和势力,明里暗里地投奔陈绍。
但是他怕自己直接劝,陈绍会推脱,干脆来了个更炸裂的主意。
果然,用收义子和过继这一招来吓唬他,陈绍马上就同意把家眷接来,努力生嫡子了。
大宋之前的五代十国,收养义子,在自己还没有子嗣的时候,以养子立嗣,十分常见。
你要是没个接班人,手下是真不放心,选择投靠你还是背叛你的时候,往往会因此做出决断。
“王寅,叫人去传信吴阶,护送我家眷来太原。”
王寅马上起身,出去办事。
陈绍做出这个决断,厅内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很快,有人端来酒菜,众人在厅内饮宴。
喝到一半,陈绍亲自起身,给魏礼和耿南仲各倒了一杯酒。
两人慌得起身弯腰扶着酒杯。
陈绍小声说道:“我知两位,素来与蔡京有些嫌隙,此番入京,希望两位以定难军事业为重,对蔡京多些敬重,我代他敬你们一杯,莫要将前尘往事放在心头,咱们还得向前看!”
两人闻言,悚然一惊,他们确实有这个想法。
但是被陈绍一点,那些心中的志得意满,顿时就消散了。
如今真不是争意气长短的时候,未来的大业那才是真的重于泰山。
“我们进京之后,必然先去蔡府拜访,不会有丝毫的傲慢。”魏礼转身说道:“希道,你我可要互相监察着些。”
“正该如此。”
两人互相敬了一杯,陈绍满意地点了点头。
蔡京如今有三个孙子,也在太原,是随着蔡攸他们一起来的。
陈绍直接提拔了他的孙子蔡友谅丶蔡友直为自己的宣抚司书写机宜文本,负责抄写丶整理文档。
虽然看着官职不大,但是在自己身边,是很吃香的一个位置。
蔡京自己也干过这个职位。
蔡京自己多子多福,但是他儿子辈给他生的孙子不多,大多是蔡攸一个生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爷俩,把蔡家的福气和运道全都耗尽了
陈绍看得出来,这群人虽然人在太原,但是心早就飞到汴梁去了。
唯有在大宋官场浸淫过的人,才知道汴梁对士大夫的吸引力有多大。
想当年丶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百十年东京风华,是士大夫们的一场狂欢,当这场繁华不再,高城望断,灯火黄昏,由不得他们不殷勤盼归。
陈绍也没有留他们,他向来不扫别人的兴,当天就把人放走了。
——
回到宅邸之后,陈绍回到内院。
李玉梅在窗边,瞧着他走来走去,穿梭在各个院子里,不禁有些好奇。
她拽着刘采薇就要去找陈绍,后者怯生生地问道:“老爷要是有正事,我们去惊扰了他,说不定要受罚。”
“受罚怕什么?”
“怕疼”刘采薇弱弱地说道。
李玉梅撇了撇嘴,心道这小姐妹是个没用的,将来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忙。
她随手披上一个紫色的对襟,挽起裤脚,露出白冷冷的小腿,就往陈绍那里跑去。
“老爷在这儿转悠什么呢?”
陈绍说道:“我的家眷要整个儿搬来了,我瞧瞧这地方住不住得下。”
李玉梅一听,心中咯噔一声,大妇要来了!
陈绍妻妾不多,还有金家三个形影不离,是一直住在一起的,只需要一间院子。
他伸手揽过李玉梅来,点头道:“我看空闲的院子都拾掇出来,也差不多了。”
这地方还是萧氏置办的,和宥州与西平府时候,能俯瞰全城,视野开阔不同。
这地方幽深僻静,院墙极高,在陈绍的书房小楼,都看不到外面的街道。
周围的房舍,除了用来看管蔡府的一间小院外,其他都是住的侍卫。
要是几年前,陈绍肯定不会住在这里,而是要选一个视野开阔的。
但是如今,陈绍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在需要那种视野带来的安全感。
在宥州的时候,他还是会忧心有人突然造反,来攻打他住处的。
但是如今,他已经没有了这个顾虑。
在深宅大院中,依然能掌控全局。
“要来多少人呀?”李玉梅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其实早就打听清楚了,但还是故意问一句,陈绍说道:“再收拾出七个院子即可。”
“院子倒是够,只是会不会显得拥挤了些。”
陈绍笑道:“拥挤什么,就是要住在一起,才有滋味。”
李玉梅暗暗提醒自己,自家老爷看起来是个喜欢和睦的,自己绝对不能告状,哪怕是有理的时候。
不能搬弄是非,哪怕是证据确凿的时候。
陈绍哪里知道她的小心思,就是知道,也不会在意。
其实只要男人不干什么宠妾灭妻的蠢心思,后院是不会乱到哪去的。
尤其是自己这种有权势的人。
你不给她们暗示和帮助,打死她们也不会去挑衅正妻,而一般真这样做了的男人,大多是有政治目的。
当然,也有很多就是单纯的蠢。
本来陈绍就懒得处理,见她主动跑来,便笑道:“你来的正好,这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李玉梅也不偷奸耍滑,笑道:“有什么奖励?”
陈绍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没有什么玉佩玉牌之类的,便笑道:“给你记上一功,以后想要什么都能来报销。”
李玉梅喜滋滋地点了点头,马上开始盘算着收拾空闲的院子。
——
汴梁城,皇城内。
赵桓前所未有的安心,只觉得如今这日子,才叫一个舒心。
蔡太师重新执掌帝国财计,简直是得心应手。
不用给赵佶这个大漏斗凑钱,不用再给西夏丶契丹送岁币丶因为女真撕毁盟约,答应给金国的钱也顺理成章省了下来。
对蔡京来说,简直就等于是解开了身上十八层束缚。
而朝廷诛杀李彦丶朱勔父子丶抄没梁师成的财产,所得五千多万贯。
各地百姓纷纷上街庆祝,尤其是江南两广,更是因为朱勔父子的伏法,而普天同庆。
而各路勤王人马,也在李纲的奔走中,开始从京畿附近撤回各自原本的位置。
朝廷拨款给定难军挡住女真鞑子,宗泽任河北宣抚使,开始收拾河北烂摊子,整饬军队。
完颜宗望想要卷土重来,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自己只需要死死守住内府,时不时再添点进去,万一鞑子真的打过来了,再想办法赔款了事。
实在不行,就跟前几朝一样,给金国贡献一些岁币。
赵桓脸上,难得有了些欢快的模样,大宋仿佛是步入了正轨。
除了吴敏丶李纲几人,经常来找他说什么定难军的隐患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事,是让他忧心到无法入眠的了。
至于定难军的事,这位官家直接懒得去想,反正自己也解决不了,操这个心作甚。
定难军的陈绍又没兵临城下,也没有公开胁迫勒索自己,难不成自己还要主动去招惹他?
这时候邵成章进来,神色复杂,低声说道:“官家。”
“何事?”
赵桓正伏案计算自己小府库内,有多少钱财,心情难得的好。
邵成章都不忍心来破坏他的好心情。
“耿南仲回来了”
“哦?”赵桓笑道:“朕的帝师回来了?”
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邵成章呆住了,那可是舍弃了您,投奔军头陈绍的帝师啊。
官家好象没有一点怨恨。
“耿先生虽然严格了一些,但是处处为朕考虑,当初朕被上皇和三弟欺压,胸中苦闷,无人倾诉,唯有耿师听我丶劝我丶谋我丶慰我至今想来,那段时光仍叫人惊悸苦闷。”
邵成章也彻底懂了,这官家就如一根木头也似,浑然没有半点心智城府。
关键他不是装的。
史书上,这类人大多是装的,藏器于身,待机而发。
但官家是真的这更叫人绝望不已。
自己这些人,身处乱世,跟着如此君王,能有什么下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