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王幸雍城，举办祀典，行加冠礼，并赐群臣欢宴五日。
筵席上酒意正酣，在这个离了咸阳的大秦旧都，百官似乎也卸下了平日的重担，纷纷弹琴作乐，唱诗劝酒。
随侍在侧的蒙恬蒙毅两兄弟见嬴政起身，忙弃酒樽迎了上去，嬴政对看过来的百官一摆手，说没什么事，让他们接着奏乐接着舞，便提前离了席。
回了寝殿，嬴政将醒酒汤一口饮下，对着蒙恬道：“此行雍城，寡人带了三千骑郎随护，蒙恬，现在这些骑郎卫士统一由你来指挥。”
蒙恬心中一凛，又见嬴政转头对蒙毅说道：“太后那边如何？”
“明面上并无异动。”蒙毅答道，“但今晨雍城门吏来报，有一架车行迹有异匆匆出城，在盘查时发现车夫为长信侯府中门客。”
蒙毅垂下脑袋，声音低了下来：“守卫本欲拦截，对方却……拿出了太后玺印，只得放行。”
早在他们来到雍城时，嬴政就令人往城门守卫里安插自己的人了，这些人比起普通的守卫对嫪毐一系的人更加熟悉，因此能一眼认出来。
嫪毐会夜间奔逃他不意外。
只是亲生母亲的愚蠢到达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新高度，帮助嫪毐作乱，她到底图什么？
人在无语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笑，嬴政现在就是个这样的状态。
“乱党的目的地是咸阳，咸阳城与嫪毐勾连的叛臣怕是也不少，留在雍城的只是嫪毐临时组编的瓦合之卒。在嫪毐的咸阳叛军打过来前，就是这帮人作为先锋队围杀寡人。”
嬴政直接气笑了：“真是被瞧不起了啊。”
“请王上指示。”
“传令给昌平君，昌文君，咸阳若有异动，无需请示寡人，寡人予他们便利，可直接领军平之。”
“诺。”
两兄弟告退，嬴政吐出一口气，一手仍端着宫人续满的醒酒汤，他当水来喝，又是仰头灌了一大口。清凉的水流入喉，浇不灭内心的熊熊烈火。
他将陶碗重重砸在案上。
退一步越想越气！
嬴政生气地盯着陶碗，扭头上了榻，生气地合衣入睡。
气死了，但是没办法，抓到嫪毐后还能让他和他最爱的五匹小马亲密接触一下，面对犯蠢的亲娘他能怎么办？
睡吧睡吧。
……
又是那片大海。
嬴政清醒地知道，自己此时身处梦中，而且是来过一次的那个梦。
他遥望着无垠浑厚的大海，一手往上探去，握住了那块早已与他的体温相同的玉骨。
海潮咸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奇异的，他心中的火气被一点点平息下去。
苍茫的龙吟声又一次回荡云海之上，黑龙破开巨浪，盘桓高天，随即驾云飞落，龙身环绕着嬴政，一双兽瞳不含任何感情地注视着他。
这次比上次离得还近，嬴政看得有点失神了，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想要去触碰那晶亮的鳞片。
就在这时，黑龙骤然升空，摇身一变，身躯急剧地缩小，勾勒出人形，最终化作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郎。
她的额头上长着美丽的龙角，两鬓处有零星的黑色鳞片覆盖，长发只用一赤红的发带高束，眼角狭长，唇如薄削，瞳孔依然是非人的璨金色竖瞳，在望过来时平添几分凌厉的美感。
凛然英气，如一把铮铮出鞘的锋刃。
“秦王？”
龙女双臂抱胸，随意地坐在一礁石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
“嬴政。”他目光灼灼，迎然回望，“不知龙神名讳？入我梦中所为何事？”
龙女哼哼轻笑两声，从礁石上蹦了下来，围着他看来看去，嬴政从没有被人如此放肆地打量过，颇感不自在。
“我吗？我叫千墨。”她忽然凑近嬴政，手指在嬴政脖间悬挂的玉骨上点了点，“你把我的骨头当作饰品挂在身上，还问我做什么啊？”
嬴政惊讶道：“这是龙神之骨？你……”
“我早就死了。”千墨语气淡淡地说，“大概几百年前吧。”
“我本是周王朝的龙脉，早在平王东迁洛邑时就肉身陨灭了。后来龙骨碎裂成几份，流落到华夏各地，魂灵则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无有肉身，不得复生。”
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周王室衰微，此后便是春秋战国。
嬴政沉默了，护送平王东迁的有他祖宗，正是因为护送有功所以才得封诸侯，也就是说龙神死亡之日正好是大秦立国之时。
他总不能说“虽然你死了，但是大秦兴起了啊，大秦完全可以成为你的下一个王朝”……
嬴政转移了关注点：“龙骨碎裂成几份，也就是说，我手上的只是其中之一。”
“嗯。”千墨耸耸肩，“我的肉身虽裂得不成样子，但破损的龙脉依旧残存龙气。龙骨埋没之地，龙气旺盛，诸侯国乘运势而兴起，这就是你们人类语言里冥冥之中的‘国运’了。”
“观如今局势，我的龙骨大概是分成了七块吧。”她咂摸了一下，“你看看现在还活着的诸侯国有多少，能活到现在，基本都是有龙气傍身的。”
“……原来如此。”
嬴政面上神情愈发郑重了，真如她所言，那他手中这块龙骨就是国宝中的国宝。
“这是龙神魂灵被困，不得复生的原因吗？”他轻声问。
若要修复华夏的龙脉，使其肉身复原，势必要集齐她的龙骨，那么……
千墨倏然转头盯向他，眸中的金色有火光在跃动，她忽然清声笑了起来。
“秦王！”她高声道，人声与茫茫龙吟混合重叠，不断撞击着他的鼓膜，“你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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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大，你的理想有多远？你可看到了这苍天之高，黄土之厚，这个世界有多么广袤盛大？”
“看到了。”嬴政平静答道，“所以我将吞并裂土，重合寰宇，奋六世之余烈，让大秦成为这华夏疆域内唯一的国。”
于是她的笑声更加辽阔，明朗得好似阴云之后初拨开的那一道晨曦。
千墨笑道：“那你现在还在等待什么呢？为何不执起你的剑，横扫六合，削平八荒？”
“因为我还缺一把剑。”
嬴政向前一步，在龙女那高昂回响、四面八方都包裹而来的龙吟声中，他的人声如厚重的山岳，不偏不倚地占据于一方大地上。
他看着席风破浪的黑龙，又往前了一步，浪潮、大风、雨水皆倾盆而下，撼动不了分毫。
“我还缺一把剑，那把剑能为我削下万世垒积的巨石，能为我劈开裂土诸侯的屏障，战无不胜，无坚不摧。”
“好啊。”龙女大笑着宣告，“若你当真想要一统六合，御宇天下，令纷乱的战国再度归一……”
“那么，我便是你的剑。”
龙女踏碎浪花，欣然行来，她凌空而驻，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贴在他皮肤上的玉骨似乎也绽开了别样的热烈温度。
她对他许诺。
“你大可以使用我，尽情令利刃饮血，使剑锋镇魂。然后将华夏的龙脉修补完全，让它只为你大秦而存在。”
千墨微微一侧头，唇瓣勾起笑意。
“现在，你拥有我了。”
……
嬴政发着呆。
从醒来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亲信臣子对他说话都要说好几遍，这种频频走神的现象在嬴政身上是极难得见的，以至于旁人心里都泛起了嘀咕。
“王上……王上？”
嬴政如梦初醒，他闭了闭眼，说道：“无事。”
不过是有些……冲击力过大而已。
想起了在那场梦的最后，他与龙女立下约定，就在醒来的时候，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副“我专心致志为你分忧”的样子，振振有词对他说。
——“对了，我要告发长信侯嫪毐与太后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诛！请大王明察呀！”
嬴政：……
他当时就是很……一言难尽。
千墨进入角色未免太快，一下子就从广阔辽远的宏大叙事转突直进到秽乱后宫……这个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啊，能不能让他对龙神的形象滤镜再保留个几炷香时间呢？
雍城的县卒果然已经被嫪毐的人手调动起来，本想趁着夜色直接包围宫殿，结果人还没集结完，就被蒙恬领着三千骑郎一通暴捶，全老实了。
蒙毅为首的亲信都劝他留在雍城不要走动，咸阳那边定然已经乱起来了。
现在，也只等着咸阳的战事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