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李鸣,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军人的硬朗,“李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末将京畿卫巡城校尉赵虎!护送大人回城!”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火把的光芒驱散了河边的黑暗。
李鸣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和伤口的剧痛瞬间将他吞没。
他靠在冰冷的河岸泥土上,看着昏迷的静慧师太被士兵小心抬起,看着赵虎刚毅的脸庞,感受着死里逃生的冰冷与庆幸。
慈云庵的黑暗与血腥暂时退去,但静慧师太口中那个“金线团花牡丹里衣”和“被火燎过的深紫色宫绦穗子”的女官形象,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深处。
宫门,就在眼前。
而宫门之内,隐藏着十几年前那场血案的真凶,也隐藏着被圈禁在活死人墓中的端静太妃。
他需要进去!光明正大地进去!
工部虞衡司的小院,李鸣正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案头摊开的不是公文图纸,而是一张粗糙的黄麻纸。
王老五那沾着泥水泪痕的供状,以及另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笺,上面是李鸣根据静慧师太口述,用炭笔绘制的简图:
一朵风格化的金线团花牡丹,以及一截末端带着焦痕的深紫色宫绦穗子。
油灯的光晕在纸面上跳跃,映着他眼中冰冷的火焰。
静慧师太被赵虎秘密安置在京畿卫一处隐蔽的军眷房内,暂时安全。
但王老五的供词是冰冷的铁证,静慧师太的泣血控诉是撼动人心的力量,而那张图,则是刺向真凶心脏的尖刀!
然而,铁证需呈于御前,人心需直面天颜,尖刀…需递进深宫!
如何进去?如何找到那个穿着金线牡丹里衣、带着火燎宫绦的女官?
如何…见到被重重锁在冷宫深处的端静太妃?
“大人,”王铁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压抑的急切和一丝惶恐,“宫里…宫里来人了!就在正堂!
说是…说是内府监刘公公,奉旨传召!”
李鸣瞳孔骤然收缩!刘公公?那个在匠作坊见过他自制卡尺的内府监太监?奉旨?
他迅速将桌上的纸笺卷起,塞入袖中特制的夹层,又将王老五的供状藏好,整了整半旧的青色官袍,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大步走向正堂。
工部正堂的气氛比匠作坊更令人窒息。
尚书赵文博垂手肃立一旁,脸色有些发白。左侍郎周廷玉则站在下首,眼神阴鸷地盯着刚进门的李鸣,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幸灾乐祸与审视的冷笑。
主位上,内府监太监刘公公端坐着,慢条斯理地用小指的长指甲剔着茶盏边缘。
他依旧面白无须,神情倨傲,只是今日那身深青色宦官服外,罩了件象征身份的暗红色蟒纹罩甲,更添几分阴沉的威势。
他身后侍立着两个低眉顺眼、气息却异常精悍的小太监。
“工部虞衡司郎中李鸣,叩见公公。”李鸣依礼躬身,声音平稳。
刘公公眼皮都没抬,继续剔着他的指甲,尖细的嗓音拖得长长的:
“李鸣…嗯,咱家记得你。手挺巧,心思也活泛。”他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在李鸣身上,如同冰冷的蛇信扫过。
“慈宁宫后佛堂,供奉先帝御赐‘千手观音’像的那座紫檀佛龛,年头久了,有些榫卯松动,贴金也剥落了些。太后娘娘心诚,看着心里不痛快。”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宫里造办处那帮老匠人,手艺是规矩,可也…太规矩了,修旧如旧,怕是弄不出新意。
赵尚书举荐,说你这儿…有‘巧思’,前几日那‘量天尺’就颇得咱家眼缘。
太后娘娘也听说了,点了名儿,让你…进宫瞧瞧。
看看你这双‘巧手’,能不能让那老佛龛,也‘活’泛起来?”
点我的名?李鸣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巧合!
慈云庵刚出事,静慧师太被救走,胡惟庸和周廷玉正像疯狗一样四处嗅探,宫里就来了“旨意”?还是去修缮供奉先帝御赐之物的佛龛?
这佛龛,就在慈宁宫!离冷宫…并不算远!
这是试探?是陷阱?还是…某种他尚未看清的契机?
周廷玉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咳,皮笑肉不笑地插话:
“李郎中,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太后娘娘亲自点名,足见对你手艺的看重!你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伺候!莫要辜负了尚书大人举荐的苦心,更莫要…再弄些‘奇技淫巧’,惊扰了宫闱清净!”
他特意在“奇技淫巧”和“惊扰宫闱”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
赵文博也连忙道:“李鸣,务必谨慎小心,一切听从刘公公安排!宫中规矩森严,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刘公公放下茶盏,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李大人,收拾收拾,跟咱家走吧。宫里的车马,可候着呢。”
他的目光在李鸣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看穿。
“下官遵命。”李鸣垂首应道,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龙潭虎穴?他偏要闯一闯!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或许正是他唯一的机会!
宫墙,高得遮天蔽日。
朱红的巨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其后深邃得如同巨兽咽喉的甬道。
空气瞬间变得不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年木料、昂贵熏香、以及某种无形威压的奇异气味。
车轮压在平整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只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周遭死寂一片。
偶尔有穿着同样服饰的太监宫女垂首敛目、脚步无声地匆匆走过,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李鸣坐在内府监派来的青呢小轿里,透过轿帘的缝隙,沉默地观察着这座庞大而森严的囚笼。
他的工具褡裢就放在脚边,里面除了必备的锉刀、凿子、小锯、墨斗等物,还藏着他视若珍宝的自制“量天尺”。
以及几样用精钢精心打磨、形状奇特的薄片和钩针,
那是他预备应对各种刁钻榫卯和贴金修复的“秘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