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沉稳流畅,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韵律感。
刘公公起初满脸不耐,但目光落在李鸣手中的卡尺上时,那精密的黄铜构件、细密均匀的刻线、以及那巧妙的滑动和微调结构,让他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李鸣调整完毕,将卡尺举起,以便刘公公能看到刻度:“此木方宽,一寸三分六厘。”
刘公公没说话,只是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宫中营造司专用的、黄杨木制成、镶嵌着象牙刻度的木尺,上前仔细量了量那块木方。
“回公公,”小太监量完,恭敬回禀,“确是一寸三分六厘。
与宫尺所量…分毫不差。”他声音里也带着一丝惊讶,宫尺虽准,但要量到“厘”这个单位,往往靠匠人经验估算,像这般直接读出精确数字的,极为罕见。
刘公公脸上的倨傲收敛了几分,他盯着李鸣手中的卡尺,又看了看那块木方,沉默片刻,忽然指着旁边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木料边角:“量量这个的厚度,最薄处。”
这明显是刁难。
不规则木料,最薄处不易找准,且位置刁钻。
李鸣神色不变,走到那块木料旁,仔细观察了一下,选定了几个可能的薄点。他操作卡尺,动作依旧沉稳。
固定卡爪寻找支撑点,活动卡爪则如同最灵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木料凹陷处,寻找那个最薄的接触点。
他依靠指尖对卡爪传递来的最细微阻力的感知,以及眼睛对卡尺角度和接触位置的判断,反复微调了几次。
终于,他停下动作,报出数字:“最薄处,二分一厘七毫。”
“毫?”刘公公的眉毛挑了起来。
宫中营造,极少用到“毫”这个单位。
小太监再次上前,用宫尺反复比量,又用卡尺的卡爪边缘去轻轻触碰比较,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
“回公公…最薄处…约摸是二分一厘半到二分二厘之间…这位李大人所量…似乎…更为精准些。”
他额头冒汗,显然被这精度惊到了。
作坊里一片死寂。
王铁头等人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屏住了。
孙德海脸上的幸灾乐祸僵住,转而变得难看。
周廷玉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死死盯着李鸣手中那把不起眼的铜尺。
刘公公沉默了。他再次上下打量了李鸣一番,又仔细看了看那把结构精巧的卡尺,最后目光落在李鸣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某种力量的脸上。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
“倒是…有几分巧思。不过,宫里的规矩,自有宫里的道理。
再准的尺,也得看拿在什么人手里,量的是什么东西。”他这话模棱两可,既像认可,又暗含警告。
他不再看李鸣,转向周廷玉,恢复了倨傲:“周大人,木料在哪儿?带路吧。”
周廷玉勉强挤出笑容:“是是是,公公这边请。”他狠狠剜了李鸣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随即陪着刘公公匆匆离去。
孙德海也灰溜溜地跟上。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作坊门口,压抑的气氛才骤然一松。
王铁头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头儿,您这尺子真神了!把那阉货都给镇住了!”
猴三心有余悸:“头儿,姓周的走时那眼神…恨不得吃了您!
还有那刘公公的话,听着就不对味…”
李鸣缓缓收起那把凝聚了他心血和技艺的“量天尺”,黄铜的冰凉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仿佛能压下手臂伤口的灼痛和心头的冷意。
“镇住?”李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他手中的锉刀,“这才刚开始。他们怕的,不是这把尺子量出的尺寸。”
他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匠作坊厚重的墙壁,投向皇城的方向,“他们怕的,是这把尺子…能量出他们藏在光鲜外表下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偏差’!”
他看向猴三:“猴三,替我跑一趟城南。”
“头儿您吩咐!”
“去‘云锦记’绸缎庄,找一个叫‘老秦’的管事。”
李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就说…‘量天尺’已备好,问问他,‘紫檀盒子’的尺寸,何时能量?”
城南,“云锦记”绸缎庄的后院,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在青砖上的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丝绸特有的、略带酸涩的幽香,混合着防虫药草的气味。
这里没有前厅的富丽堂皇,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岁月包浆的厚重感。
李鸣坐在一张硬木圈椅上,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
案几对面,是一个穿着深褐色葛布直裰的老者,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如同古井深处投入的石子,正是老秦。
他慢条斯理地泡着茶,动作舒缓,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韵律感,仿佛这方寸之地便是他的天地。
“李大人,‘量天尺’之名,老朽已听闻。”老秦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能在周廷玉和那刘阉面前,用一把自制的铜尺量出‘毫厘’,这份心性和手艺,确非常人。
沈老板没有看错人。”他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李鸣面前。
李鸣没有动茶盏,目光沉静地看着老秦:“老丈谬赞。
尺,只是工具。量什么,怎么量,才是关键。”他开门见山。
“沈老板说,老丈能帮我接触到内府监的人,查清那紫檀针线盒和当年经手老宦官的线索。”
老秦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微抬:“内府监,那是天家私库,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地方。
更何况,牵扯到十几年前的旧物旧人。”他啜了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李鸣脸上。
“李大人可知,那紫檀针线盒,当年并非孤品?”
李鸣眼神一凝:“不是孤品?”
“对。”老秦缓缓道,“先帝晚年,崇佛尚俭,宫中贵人,尤以端静太妃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