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或质疑、或逼迫、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下,李鸣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慌乱,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准备的决然。
他没有回答杨廷鹤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尚书大人,冯将军,敢问…军中传令,靠何物计时?”
杨廷鹤和冯闯都是一愣。陈观也皱起了眉头。
“自然是更漏、日晷,或…经验。”冯闯不耐烦地答道。
李鸣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行军布阵,丈量壕堑距离,靠何物?”
“步弓丈量,或…经验!”冯闯的声音更不耐烦。
“然也!”李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更漏有误差,日晷看天色,步弓凭腿力!皆非绝对精准!
然则,我大玄雄师,为何能号令如一?为何能列阵如墙?为何能克敌制胜?!”
他猛地从腰间皮套中,抽出了那把跟随他出生入死、此刻在昏暗账房内闪烁着黄铜冷光的游标卡尺!
“凭的是‘法度’!凭的是‘标准’!”
李鸣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账房嗡嗡作响!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游标卡尺,如同举起一面旗帜!
“更漏不准?那就定下‘漏刻’之规!
日晷不明?那就共遵‘时辰’之约!步弓不一?那就统一‘步幅’之制!此乃‘法度’!
是超越个体差异、维系整体的‘铁律’!”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杨廷鹤、冯闯,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陈观脸上!
“匠作之道,亦是此理!‘青白赤红’?
好!那就以‘火照子’(古代通过观察火焰颜色判断温度的简易工具)之色为标!规定何种色温对应何种矿石熔融!‘微温烫手’?
好!那就以硝石结晶析出之临界点为标!规定淬火液需达此态!
‘严丝合缝’?更好办!”
李鸣猛地将游标卡尺“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指着那水晶片下清晰无比的刻度线!
“以此尺为‘法’!规定公母榫咬合间隙,不得大于三‘丝’!
楔形销打入深度,不得浅于五‘厘’!所有匠人,依此‘法度’打造!
所有部件,依此‘法度’检验!合‘法’者用,违‘法’者废!千器如一,何难之有?!”
他抓起匣子里那份“楔形铆接”的图纸,手指狠狠点在“严丝合缝”四个字上!
“从今日起!这四个字,不再是模糊经验!
它就是‘法’!是以此游标尺为根基的、毫厘可见的‘法’!是每一个匠人都必须恪守、都能掌握、都可判定的‘铁律’!
有此‘法度’在,纵有宵小破坏其一,焉能坏其万?有此‘法度’在,纵无李鸣,大玄军械,亦能源源不绝,精良如一!”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整个账房,死一般的寂静!
杨廷鹤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璀璨光芒!
冯闯张着嘴,脸上的质疑和怒火早已被巨大的震撼所取代,他看着桌上那把小小的黄铜卡尺,如同看着一件绝世神兵!
陈观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刺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李鸣不仅化解了危机,更是在这兵部深潭之中,竖起了一面名为“标准”、名为“法度”的大旗!这面旗帜,将牢牢插在匠作院的根基之上!
角落里的苏清瑶,紧紧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盈满了眼眶。
她看着那个站在权力漩涡中心、高举卡尺、如同战神般宣告“法度”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骄傲和震撼。
“好!好一个‘法度’!好一个‘铁律’!”杨廷鹤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激赏!
“李鸣!你不止是‘匠器国手’!你这是在为我大玄军械,立万世不易之‘法’!
此尺!此法!当为新械所,乃至天下匠作之圭臬!冯将军!”
“末将在!”冯闯轰然应诺,声如洪钟,看向李鸣的目光再无半分质疑,只剩下纯粹的、军人对强者的敬佩!
“即刻拟文!以兵部之名,行文工部及天下各州府匠作所
!新弩机及后续新械之制造、检验,皆以此‘游标尺’所定‘法度’为准!
李工正所创‘靠模夹具’、‘公差控制’等法,一并推行!
着李鸣领衔,制定细则,颁行天下!敢有阳奉阴违、敷衍塞责者…军法从事!”
“遵令!”冯闯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杨廷鹤走到李鸣面前,目光灼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
“李鸣!放手去做!本官与萧大将军,为你撑腰!此法若成,你之功绩,当铭于太庙!”
“谢大人!”李鸣深深一揖,心潮澎湃。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这超越时代的“标准化”理念,终于在这架空的古代,借着游标卡尺的“神迹”和一场生死危机,撕开了一道裂缝!
然而,就在这大局已定、众人心神激荡之际。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观,却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李鸣,也没有看杨廷鹤,目光反而若有若无地扫过角落里低眉顺眼的苏清瑶,嘴角勾起一丝极其隐晦、冰冷得如同毒蛇般的弧度。
“李工正匠心独运,立‘法’之功,泽被后世,下官…佩服之至。”
陈观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是…下官忽然想起一事。
昔年在江南督办织造贡品时,似乎…见过一件奇物。”
他慢悠悠地从自己宽大的绯色官袍袖袋中,摸索着什么。
“那物,也是半块玉佩…温润青白玉,上刻半只…振翅玄鸟。”
陈观的声音如同冰锥,缓缓刺破刚刚升腾的激昂气氛。
他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展开。
帕子中央,赫然静静地躺着一块玉佩——温润的青白玉,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上面雕刻着半只形态古拙、振翅欲飞的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