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傅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语气温和:“哦?苏娘子看着就是个细致人。
正好,前些日子积压的图纸和物料进出账目,老夫这眼睛是越发不济了,正愁没人帮手理一理。苏娘子若不嫌腌臜,便帮衬老夫一把?”
他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给了台阶,又点明了工作内容——接触核心图纸和物料账目,这是信任,也是无形的保护。
苏清瑶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李鸣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对着刘师傅和鲁大匠福了一福,声音轻柔却清晰:
“清瑶见过鲁师傅、刘师傅。
粗苯活计,恐难入眼,但必尽心竭力,不敢懈怠。”姿态放得极低,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鲁大匠哼了一声,算是默认,瓮声瓮气道:“既是李工正家眷,又是老刘头要的人,就在账房那边支张桌子吧。
不过丑话说前头,匠作院重地,规矩多,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这话是说给苏清瑶听的,更是说给周围竖起耳朵的匠人们听的。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李鸣的强势和刘师傅的圆融下,暂时平息。
苏清瑶被刘师傅引去了角落隔出的小账房,那里堆满了卷宗和算筹。
李鸣看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卷宗堆后,心头那块巨石才算稍稍落地。
让她置身于兵部这个漩涡中心,是险棋,但留在外面,陈观那伙人更可能无所不用其极!
至少在这里,有萧破虏的虎皮,有他李鸣的“价值”护着,相对安全。
“李师,您可算回来了!您看看这个!”
王彪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刚装配好的弩机匣子,脸上又是兴奋又是苦恼。
“按您走前定的新法子做的,簧片力道是足了,连发也稳当!
可就是…就是这‘回弹’的动静!忒大了!跟打雷似的!
鲁师说可能是击发卡榫的间隙没调好,可我们几个折腾好几天了,松了卡不住箭,紧了又磨得厉害,还容易崩…”
李鸣接过弩机匣子,入手沉甸甸的。
他熟练地掰开机括,露出里面紧密咬合的簧片组、扳机和击发卡榫。
深蓝色的主簧片张力十足,但旁边负责控制击锤回弹复位的小副簧片,其顶端的卡榫位置,与击锤底部的凹槽配合处。
果然能看到明显的撞击磨损痕迹,甚至有一小块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变形。
“间隙…公差累积…”李鸣的手指抚过那磨损处,眉头微蹙。这问题他早有预料。
古代手工打造,每个零件都有微小的误差,单个或许无碍,但多个零件组合起来,误差叠加,就可能在这需要极度精密的配合点上放大,造成撞击噪音、磨损加剧甚至失效。
“鲁师判断没错,根子在公差和配合精度上。”
李鸣放下弩机匣子,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台面依旧干净,他的工具整齐地摆放着,那把自制的游标卡尺静静地躺在皮套里。
“旧法靠工匠手感打磨,难以保证每个卡榫凹槽深浅、角度完全一致。
强行装配,要么松垮,要么硬磨。”
他打开皮套,取出那把黄铜游标卡尺。
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一定。
他拿起卡尺,对着旁边几个报废的击发卡榫零件仔细测量起来,水晶片下的刻度线在他眼中清晰无比。
“王彪,去库房,找几块淬透了的白蜡木杆,要硬,纹理细的。
再拿几块薄铜片,越薄越好,磨刀石也带一块来。”李鸣头也不抬地吩咐。
“哎!好嘞!”王彪虽然不明所以,但对李鸣的命令从不打折扣,应了一声就跑了出去。
鲁大匠和刘师傅也围了过来,看着李鸣的动作。
只见李鸣用卡尺精确测量了几个报废卡榫关键部位的尺寸,又测了击锤凹槽的深度和角度,然后拿起炭笔,在一块刨平的白蜡木板上飞快地画线。
线条复杂而精确,勾勒出一个带有特定角度和深浅凹槽的模板轮廓,旁边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
“李工正,你这是…”刘师傅推了推水晶片,看得入神。
“做个‘靠模’。”李鸣手下不停,刻刀在木板上游走,精准地剔除多余的部分,“靠它来统一卡榫和凹槽的‘型’。”
说话间,王彪抱着材料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李鸣接过一根笔直的白蜡木杆,用卡尺量好长度,利落地截断。
然后,他拿起那块刚刚刻好的白蜡木靠模,将其固定在工作台上一个简易的虎钳夹具中。
接着,他把截好的白蜡木杆一端,小心翼翼地放入靠模那个特定角度和深度的凹槽里,用夹具夹紧固定。
“看好。”李鸣拿起那把刃口磨得能刮断头发的钢锉,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他的手腕如同焊死在台面上,纹丝不动,只有手臂带动锉刀,沿着白蜡木杆紧贴靠模凹槽侧壁的位置,开始极其稳定而匀速地推送。
嗤…嗤…嗤…
细微的摩擦声响起,白蜡木屑如同粉尘般飘落。
李鸣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绝对的稳定。
每一次推送,锉刀的角度、力度都完全一致,仿佛被那靠模牢牢地“导引”着。
他锉几下,就用卡尺测量一下木杆被加工面的角度和深度,对照靠模的标准,进行极其微小的调整。
整个工棚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锉刀稳定的刮削声和李鸣沉稳的呼吸。
鲁大匠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锉刀运行的轨迹,连呼吸都放轻了。
刘师傅则死死盯着李鸣测量时卡尺上那微小的刻度变化,脸上满是叹服。
片刻功夫,李鸣停下动作,松开夹具,取下那根白蜡木杆。
只见其末端,赫然被锉削出一个与靠模凹槽完美契合的、角度精准、深度一致的凸起!
边缘光滑,分毫不差!
“这…这就是新的卡榫毛坯?”王彪看得目瞪口呆。
“是导杆。”李鸣将锉好的白蜡木导杆递给王彪,“去,找块硬木,照这个凸起的形状,凿个孔,要严丝合缝,但能轻松插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