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精巧的嵌工,本官倒是第一次见。
这严丝合缝,怕是不比那贡刀‘秋水’的柄环差吧?
不知李工正这‘楔形铆接’之术,用在这闺阁之物上,又是何等效果?”
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那缝隙!
这看似随意的动作,实则阴毒无比!
若那缝隙稍有松动,或者被他故意“碰”出问题,立刻就能坐实李鸣技艺名不副实,甚至落个“以军械废料私制玩物”的罪名!
苏清瑶躺在炕上,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孙老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陈观指尖离那缝隙不足半寸之际!
李鸣动了。
他没有阻止,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观耳中:
“大人小心。此簧片乃百炼精钢,边角虽废,其锋犹在。
小人打磨不慎,边缘留有微芒,恐伤大人贵体。”
陈观的手指,在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李鸣这话,看似提醒,实则警告!
那簧片边缘的锋利,他是见识过的!
真被划破手指,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丢脸是小,若被有心人传出去说他“被李鸣所制器物所伤”,那才是笑话!
就在他这一顿的瞬间,李鸣的手如同鬼魅般探出,却不是阻止他,而是拿起了木桌另一角放着的一个极其简陋的木质小玩意。
一个用硬木雕刻的、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夹子”。
“大人既对嵌工感兴趣,”李鸣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技术探讨,“小人斗胆,请大人细观此物。”
他将那木质小夹子递向陈观。
那夹子结构简单,主体是两块打磨光滑的硬木片,中间由一个精巧的铜质转轴连接。
奇特的是,两块木片内侧,各镶嵌着一条同样深蓝色的、细长的簧片!簧片上,同样阴刻着细密的缠枝纹。
陈观狐疑地接过这毫不起眼的小夹子。入手微沉,木质温润。
“此物何用?”他皱眉问道。
“回大人,此乃‘测力夹’。”李鸣解释道,同时拿起桌上那把刚刚做好的木梳。
“小人试制新械,常需知晓簧片受力极限。苦无良器,便做了这个。”
他将木梳梳齿朝下,轻轻放入那木质夹子的开口中。
然后,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夹子外侧两个微微凸起的木质旋钮,开始缓缓用力旋紧!
“咔哒…咔哒…”
随着旋钮转动,夹子内部传来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咬合声!
那两块镶嵌着深蓝簧片的硬木片,开始向内均匀而稳定地合拢!
强大的压力,瞬间施加在木梳的梳背上,尤其是那几片镶嵌的深蓝金属装饰片上!
陈观、他身后的随员,乃至门口探头探脑的王老七等村民,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被夹紧的木梳梳背!
令人窒息的压力下,那枣木梳背发出轻微的“吱嘎”呻吟。
然而,那几片深蓝金属片与木质榫卯的结合处,纹丝不动!如同焊死了一般!
任凭夹子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旋钮转动的声音越来越滞涩,那结合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出现!
陈观的脸色变了。他清晰地看到,那夹子内侧镶嵌的深蓝簧片,在巨大压力下已经弯曲成一个惊人的弧度,仿佛随时会崩断!
可它所施加的力量,却均匀而稳定地传递到了梳背上,没有一丝偏移!
这小小的木质夹子,竟蕴含着如此稳定而强大的力道?这簧片的韧性、这夹子结构的精密…远超他的想象!
李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旋钮几乎拧到了极限。他猛地松开手。
“嗒”一声轻响,夹子内部精巧的机构瞬间复位,两块硬木片弹开。
那把木梳完好无损地落在桌上,深蓝的金属片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冷冽而稳固的光泽。
李鸣拿起木梳,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双手捧起,递向陈观,声音沉稳依旧:“大人请看。
此边角废料,虽不堪军国重器之用,然取其坚韧,辅以微末榫卯嵌工,为闺阁添一握梳篦,固其形,安其心,也算…物尽其用,不负其材。”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陈观那惊疑不定、阴晴变幻的眼神:“至于‘楔形铆接’用于此物,不过小道。其理相通,唯‘精密’二字而已。
大人所忧贡刀之弊,在于根基松动,不在华表。
若根基如磐,纵有微瑕,亦无大碍。
若根基已朽,纵金玉其外,亦难挡风雨。此理,于器如此,于人…又何尝不是?”
最后几句话,李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陈观心头!
他是在说刀?还是在说人?是在说这木梳的榫卯根基?还是在暗指他陈观此行的“根基”?
陈观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看着李鸣手中那把看似普通、却经受了他“测力夹”恐怖考验的木梳,又看看桌上那个结构简单却蕴含着惊人精密和力量的小小木质夹子。
再想起之前匠作院里那神乎其技的游标尺和楔形铆接…眼前这个年轻的匠人,他的技艺,他的心思,都如同深潭,深不可测!
“根基…如磐…”陈观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复杂地看了李鸣一眼,又瞥了一眼炕上“沉睡”的苏清瑶和旁边垂手而立的孙老。
他忽然觉得,这间简陋破败的农家小屋,竟比兵部衙门那森严的大堂,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缓缓伸出手,却没有去接那把木梳,而是轻轻拂了拂自己绯色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公式化的、却明显僵硬了许多的笑容:
“李工正…果然巧思妙想,于细微处见真章。此等‘物尽其用’的心思,本官…受教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语气放缓:“既然尊夫人病体未愈,本官也不便久扰。
北疆军械改良,乃陛下亲瞩、萧大将军力推之要务。
李工正既已探视过家眷,还望…莫忘职责,早日返京。
新械所,离不开你这‘匠器国手’坐镇。”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