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细节都印入脑海。足足看了半盏茶功夫,他才深吸一口气,右手拇指轻轻顶住刀镡(护手),左手稳稳握住刀鞘。
“噌——”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仿佛一泓寒泉流淌而出。刀身出鞘,刃光如水,在工棚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竟似有秋水般的波光流动!
刃口处,那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研磨纹路,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流线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
“好刀!”饶是见惯了神兵利器的萧破虏,也忍不住低声赞道。
周围的匠人们更是看得目眩神迷,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鸣却不为所动。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刀身与刀柄的连接处。
那里,同样采用了复杂的金属包覆结构,镶嵌着细密的金丝纹饰,华美异常,乍一看严丝合缝,浑然一体,远胜寻常环首刀的铁箍。
“特使大人,”李鸣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工棚里格外清晰,“此刀锻造研磨之技,已臻化境,确为神兵。
然……”
一个“然”字,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陈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神兵亦需持握。”李鸣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那华美的刀柄根部,“刀柄稳固,方能力贯刃尖,发挥极致锋锐。
小人观此刀柄连接处,华美异常,然其内里结构,似乎…并非无懈可击。”
“哦?”陈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李工正何出此言?此乃贡品,南越宫廷匠宗亲手打造,岂会有失?”
李鸣不再言语。他放下刀鞘,左手稳稳握住秋水刀的刀柄,右手则伸向自己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
他从中取出一个奇特的物件。
那东西主体是两片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黄铜尺身,一片固定,一片可滑动。
固定尺身上刻着精细的刻度,滑动尺身上则嵌着一小块透明的水晶薄片,下面同样刻着更细密的线。
正是他利用工余时间,耗费心血才勉强制成的简易游标卡尺!
此物一出,连萧破虏都露出了好奇之色。
陈观更是瞳孔微缩,紧紧盯着李鸣手中那从未见过的“奇物”。
李鸣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刀和尺。
他小心地将卡尺的固定爪轻轻卡在秋水刀那华美刀柄根部的一侧,然后极其缓慢、平稳地推动滑动尺身。
水晶片下的细密刻度线,在刀柄根部金属包覆的缝隙边缘移动。
整个工棚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李鸣沉稳的呼吸声,以及滑动尺身与铜质基座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上那奇特的工具和那毫厘之间的缝隙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汗水从王彪的额头滑落,他也浑然不觉。鲁大匠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自己长出千里眼。
陈观脸上的矜持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审视。
突然,李鸣推动滑动尺身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目光透过那块小小的水晶片,落在那常人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的刻度对齐点上。
一丝极其细微的误差,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陈观,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特使大人明鉴。此刀柄根部,左、右两侧缝隙,实测误差…逾三丝半(古代计量单位,一丝约0.1毫米)。
此非铸造打磨之失,乃是…其内部核心榫卯受力不均,已生微隙!
看似浑然一体,实则根基已动!若遇巨力劈砍,恐有柄脱之险!”
“什么?!”
“三丝半?”
“贡刀…内部松了?”
短暂的死寂后,工棚里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陈观脸色骤变,一步抢上前,厉声道:“李鸣!休得胡言!
此乃贡品!岂容你信口雌黄!三丝半?你凭何断定?!”
质疑如刀锋劈来,李鸣却神色不变。
他稳稳托起手中的游标卡尺,将其展示在众人眼前,尤其是那透明水晶片下清晰对齐的刻度线。
“特使大人,诸位请看。”
他的声音沉稳如磐石,“此物名为‘游标尺’。固定尺身刻度为‘分’,十‘分’为一‘寸’。
此滑动尺身之上,”他指向那嵌着水晶片的副尺。
“其十格总长,恰等于固定尺身九格之长。故滑动尺身一格,便代表固定尺身一分的十分之一,即一‘厘’!”
他手指轻点副尺上那几乎与主尺刻度完美重合的一条线:
“此刻,主尺三格又五‘分’处,副尺第五‘厘’刻线与之完全对齐。
即此缝隙实测宽度为三分五厘五毫!远超寻常兵器装配允许的‘毫厘’之限!”
清晰的解释,配合着那前所未见的精密工具上直观的刻度对齐,瞬间击碎了所有疑惑!
匠人们或许不懂十分之一分的计算原理,但那水晶片下严丝合缝对齐的刻线,以及李鸣沉稳如山、不容置疑的气度,让他们本能地选择了相信!
“这…这尺…”鲁大匠声音发颤,死死盯着那卡尺,仿佛看到了神迹。
“竟能…量到毫厘?!天工!此乃天工之器啊!”
陈观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
他死死盯着李鸣手中的卡尺,又看看那柄华贵无比却已被宣判“内里松动”的贡刀“秋水”,额头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身后的随员更是面如土色。
“好!好一个游标尺!好一个李鸣!”萧破虏洪亮的笑声打破了僵局,充满了畅快和激赏,
“神乎其技!见微知著!陈先生,看来胡侍郎这份‘厚礼’,送得正是时候啊!
若非李工正慧眼如炬,此刀若真赐予哪位猛将,战场之上…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观心头。
他脸色变幻数次,最终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对着李鸣拱了拱手,声音干涩:
“李工正…慧眼独具,技艺通神,下官…佩服!此尺…此尺当真…巧夺天工!胡侍郎闻之,必也欣慰!”
他看向那柄“秋水”的目光,已带上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