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宁回到宿舍时,走廊昏黄的灯泡忽明忽暗,潮湿的空气里还裹着雨后的腥味。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把换下的湿背心搭到窗边的竹竿上,又去公共澡堂冲了个热水澡。等再出来时,墙上的钟已经快到七点。
许家宁看着墙上的钟,犹豫了一下,原本打算这个月留校,可想到陈天英托人写信让他这周一定要回家。
自己说了要回去,就不能食言。
于是他把几样东西塞进帆布包,临走时又拿了把伞。
雨停了,但走廊外的台阶满全是积水,他踩得小心,鞋底一点点带出湿滑的泥。
车站牌下,早已没了傍晚时的喧嚣,稀稀落落只剩几个人。候车的人大多穿着褪了色的蓝衣或旧布衫,脚边放着打了几个补丁的蛇皮袋和竹篮子,安静等候最后一班车的到来。
雨棚边的泥地被车轱辘碾过,坑洼里积着水,映着昏黄的灯光,闪着一层暗淡的光。
许家宁肩上背着那只旧帆布包。包角已经磨得发白,因被雨水打湿过,布料硬邦邦地贴在一起。
他静静站着,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因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未干的水汽,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凌乱。
大巴的车灯在黑暗里一点点亮起,晃得候车的人眯起眼,发动机突突作响。
“上车上车!抓紧时间!”售票员探出头吆喝。
人群立刻一拥而上,脚下的泥水被踩得四溅,偏偏车门口狭窄,大家都推搡着往里挤,生怕错过最后一班回村的车,车门口乱作一团。售票员一边催促一边伸手去拽,把还在迟疑的乘客硬推上车。
许家宁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伸手抹了抹蒙雾的玻璃,只能透过一道道水痕,看见外头模糊的黑夜景色。
耳边轰隆的发动机声里,他好像又听到了那句话——
“我要追上你,在分数上。”
那副认真倔强的模样,随着雨痕一点点浮现在车窗上。
许家宁指尖停在冰凉的玻璃上,眉梢轻动,忍不住抬手扶了下额,低声笑了。
笑意在唇角一闪而过,很快又隐进夜色里。
车子一路突突前行,驶出县城后,窗外的路灯越来越少,只剩下漆黑的乡道在车灯下被一点点照亮。
车厢里柴油味混着潮湿泥土气息,闷得慌。有人已经靠在座椅上打起了盹,鼾声与鸡鸭的扑腾声交织在一起。车驶过田野时,坑洼的土路颠簸不平,车厢里的人随着一阵阵晃动东倒西歪。
许家宁半阖着眼,神色看似平静,只有他知道:
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不散。
——
大巴在黑夜里一路颠簸,终于在镇口停下。
乘客们三三两两下了车,拖着麻袋、提着竹篮,脚步声在湿漉漉的土路上渐渐散去。
许家宁背着帆布包,下车后撑开伞,沿着熟悉的乡道朝自家村子走去。雨后的路面泥泞,鞋底被溅得满是泥点,四周安静得只剩虫鸣和远处偶尔的犬吠。
等他推开院门时,屋子里漆黑一片。
“娘?”许家宁开口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正疑惑间,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人影拎着煤油灯走出来,是他的大哥许成涛。
“阿宁,你回来了啊。”
昏黄的灯光一晃,照出许成涛全是汗水的额头,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劳作后的气味,袖口也沾了灰黑的痕迹,显然是刚从厂里赶回来不久。
许家宁放下伞,问:“娘呢?”
许成涛把煤油灯放到桌上,火苗摇曳,把昏暗的屋子照出一小片光亮。
“娘不在家。”他叹了口气,“王婶前阵子走了,人走得急,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白天又淋了雨发烧,没人照应,娘实在放心不下,就过去守着了。”
许成涛口中的傻子,是村里远近皆知的可怜人。
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但因为小时候一场高烧没能及时治,烧坏了脑子,从此反应迟钝,做不得细致活。大半辈子都靠着王婶拉扯,日子过得贫苦。
村里人提起他时,总是摇头叹气,要是当年能及时发现,送去县医院看一看,说不定人也不会傻。
傻子他力气倒是不小,可活计做不细,往往帮着收个麦子、挑个水,转眼又忘了轻重,常把东西弄洒了,惹得别人半气半笑。久而久之,村里人只肯让他在边上打打杂,给口饭吃算是照应。
幸而王婶心地厚道,是个热心肠,谁家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她的身影;谁家干农活缺人手,她总是第一个跑去搭把手,从不计较吃亏。
她生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等我哪天不在了,你们记得多帮衬我儿子多些。”
许家宁听到后,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好几次不想跟着下地干活,趁着大人没注意,偷偷拿着书跑到大树下看书。
偏偏那个时候,王婶经过。
他以为自己要挨骂了,毕竟家里正忙着干农活,自己却偷溜出来看书,要是被人嚷一嗓子传到田里去,少不了挨爹的一顿数落。
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却什么责怪的话也没说,也没有揭发他,只是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顺手从竹篮里掏出两颗鸡蛋塞到他掌心:“好好念,将来有出息。”
那时候,许家宁心里既感激又有几分愧疚。
毕竟,她的儿子,本该也是个读书的年纪。
可如今,她走了,只留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孩子”,孤零零待在村里。
许家宁和傻子打过几次照面。人虽然傻,话也说不利索,可每次见到他手里拿着书,总会讪讪地笑一笑,笨拙地侧过身让路,还会憨声憨气地说上一句:“念书,好。”
对读书人的尊重,是他娘王婶一点点教出来的。
想到这里,心里五味杂陈。
许家宁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我去找娘,打个下手。”
说完,他转身去拿伞,准备往外走。
许成涛忙喊住他:“诶,你去干嘛啊?那边有咱娘看着呢,你去了也插不上手。”
“再说了,王婶那屋,你也知道......”
后面的话许成涛没说出口。
那屋子年久失修,墙皮一片片往下掉,雨天屋顶常漏水,里头阴冷潮湿得很。如今人走了,剩下孤零零一个傻子守着,更显得破败凄凉。
屋子里只听见煤油灯“滋”的一声轻响,火苗忽明忽暗,把兄弟俩的影子映在墙上,长长短短。
“哥。”
“我想去送送王婶。”许家宁的声音有些发涩。
许成涛愣了一下,刚想说吊唁早就结束了,但看向弟弟时,只见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吊唁的那几天他也去了。
许成涛印象最深的,是傻子呆呆地站在灵前,他的四周都是哭得撕心裂肺的人。堂屋里点着几根白蜡,烛火摇摇晃晃,照得灵堂里一片惨白。
王婶的棺木放在中间,哭丧的妇人拍着大腿嚎啕,几个年纪大的老人捂着眼,不停地叹息。地上的纸钱烧得正旺,呛人的烟雾升上屋梁,与外头吹进来的阴雨气混在一处。
可在这一片哭声中,傻子只是直愣愣站着,眼神空空。他看着棺木,忽然就憨声憨气问了一句:“我娘呢?我娘怎么还不回来?”
说完,他还傻乎乎地笑了,仿佛待会儿娘就能从厨房出来,拍着他肩膀,喊他去端碗盛饭。
四周的哭声一下子更大了,几个妇人忍不住抹泪:“唉,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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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意思。”
这一幕,比哭声更让人揪心。
许成涛回过神来时,许家宁已经出门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又阴了下来,昏暗的乡路被大雨遮得模糊不清,偶尔有闪电划过,照亮一瞬间的田埂与低矮的房舍,又很快被黑暗吞没。
许家宁攥紧伞柄,手背青筋隐隐鼓起,泥水溅到裤脚,他全然不顾,只一心往前走。
“好好念,将来有出息。”
“如果我儿子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
“你放假时能教教我家傻子识字吗?我不识字,没法教他。”
一句句日常叮嘱,如今变成遗言。
很快,他走到了王婶的院口,隐约能听见陈天英在安抚他:“乖啊,别乱动,先把药喝了。”
紧接着,是傻子迟钝的回答:“我娘呢?我娘......咋还不回来?”
“你娘她...她是去远地方了。她让我照看你。”
傻子当真了,把碗里的药一口气喝完,过了好一会儿,才憨声憨气地又问:“那她明天回来吗?”
陈天英没忍住,低头抹了把眼泪,声线颤抖:“我不知道。”
傻子不大会说话,问完便困倦地缩在床头,没多久就沉沉睡去,陈天英把被角给他掖好后走出屋,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这才提着煤油灯往外走。
等她走出屋门时,看到自己的儿子正撑着伞,静静站在屋檐下等她。
“来了?”陈天英没有意外他会来。
许家宁“嗯”了一声,眼底暗暗翻涌着情绪。母子俩在雨声中对视,谁也没有急着再说话。
陈天英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递到许家宁手里。
许家宁一怔,伸手接过。布包沉甸甸的,打开来,是一些皱得发黄的钱票,甚至还有几张早已褪色的粮票,显然是王婶平日里一点点攒下的。
“这是她托我给你的。”
“她说,这笔钱是留给你上大学的,她知道上大学需要很多钱。”
陈天英哽咽着说:“她还说,特别感激你,你是村里唯一一个愿意教她娃识字的人。她一辈子不识字,心里最愧疚的就是这个事。”
“家宁。”她忽然叫住他。
“我多了个儿子,你多了个哥哥。”
许家宁攥紧手里的布包,低着头,肩膀剧烈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忽然跪下来,在屋门口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咚”的一声,额头触到地面,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和他脸上的泪水混在一起。
这一磕,带着他心底所有的感激与愧疚,也带着一个少年对逝者最笨拙却最郑重的承诺。
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久久没有抬起。
陈天英撑着伞,默默站在他身旁,为他遮雨。
伞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伞内,是断断续续的哭声。
那一刻,周围仿佛都静了,只剩下他与逝者之间未尽的言语。
从王婶家回来后,许家宁在床上静静地坐了很久。
夜深了,许成涛已经睡熟了,鼾声一阵阵地从头顶传来,床板也随着他每一次翻身微微震动,木头发出“吱呀”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不多,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墙上。
影子没有声音,只有那个醒着的人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
他过去一直以为,读书是他一个人的事,是从田地里走出去的唯一退路,是逃开命运的绳索。
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不是的。
他们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不是因为他比别人聪明多少,只是因为他还在路上。
有些人已经走不动了,有些人从未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