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窈同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挖我们国营厂的墙角?!”
高建国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都站了起来,那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搪瓷杯都跳了一下。
办公室里,空气凝固。
姜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平静地看着他。
挖墙脚?这帽子扣得可真够大的。
“高厂长,我不是在挖墙脚。”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高建国耳朵里,“我是在给咱们厂,开一扇新的窗。”
高建国被她这个说法噎了一下,刚提起来的气势瞬间卡壳。
“新窗?”
“对。”姜窈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那扇唯一能打开的窗户边,“厂长,您看看外面。时代不一样了,以后买衣服的人,不会只满足于有得穿,他们会想要穿得好看,穿得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厂现在这种大锅饭的模式,还能撑多久?”
她没有说那些“市场竞争”、“产业升级”的超前词汇,而是用了最朴素的比喻。
“我留在厂里,顶多就是个厉害点的裁缝。我的想法,我的设计,要经过采购科、技术科、生产科层层审批,最后生产出来的,还是那批颜色不对的的确良。我被困在这里,发挥不出最大的价值。而工厂,也只是多了一个爱提意见的刺头。”
高建国重新坐下,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脸部线条松弛了一些。
姜窈继续说:“但如果我出去了,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我就能跳过所有流程,直接把最前沿的设计做出来。工厂呢,也不用再养着我这个‘闲人’,只需要做好最擅长的事——生产。我们把设计和生产分开,轻装上阵,这才是最高效的出路。到时候,我出设计,工厂拿订单,赚了钱大家一起分。这不比现在这样,为了几匹布的色差,内耗半天要强吗?”
一番话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高建国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
他那颗早已被体制磨平了棱角的心,此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
雄心,热情。
这些几乎被他遗忘的东西,又一次翻涌上来。
他忽然起身,走到墙边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前,用一串钥匙打开,从最里面翻出了一个厚厚的、封面已经泛黄的账本。
“砰”的一声,账本被他扔在姜窈面前。
“这是厂里过去五年的亏损报表。”他指着上面一串串红色的数字,每一笔都触目惊心,“五年,我们亏了快三十万。工人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然后,他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是港商那笔订单的利润核算。
“你一个月,就给厂里带来了近两万的纯利润。比过去五年加起来挣得都多。”
高建国抬起头,双眼死死地盯着姜窈。
那里面,有挣扎,有权衡,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他做出了一个让姜窈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停薪留职,我批了!”
他再次一拍桌子。
“不仅批了!我还要代表服装厂,正式投资入股你的工作室!”
姜窈:“?”
这剧情走向,有点野。
高建国像是被点燃了,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你不是说要开一扇窗吗?好!我把这面墙都给你砸了!让你开个落地窗!”
“厂里腾出一间最大的办公室给你当场地!厂里的设备,只要你用得上,随便用!我还把厂里最好的版师调给你!”
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内线:“叫唐绘心来我办公室一趟,立刻,马上!”
这一下,性质全变了。
从个人创业,直接升级成了有国营厂背书的“官方合作项目”。
姜窈的创业之路,瞬间从hard模式,切换到了有金主爸爸的easy模式。
这后盾,也太坚实了。
高厂长亲自拍板,要给姜窈成立独立工作室的消息,像一阵风,瞬间刮遍了整个国营服装厂。
全厂轰动。
“听说了吗?那个姜窈,要单干了!”
“什么单干?是厂长亲自给她投资,让她当老板!”
“我的天,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她到底什么来头?”
技术科里,李主任和几个老师傅彻底傻了眼。他们还想着怎么给这个年轻顾问穿小鞋,结果人家转头就要当老板了,还是厂长亲自捧着的那种。
他们再也不敢小瞧这个年轻女人了。
消息传到军区大院,秦岚正在跟几个老姐妹炫耀儿媳妇拿了大订单,听见这事儿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停薪留职?那不是没工作了?”
“哎呀秦岚,你这消息太落后了!不是没工作,是去当老板了!咱们厂长亲自投的钱,让她自己开个什么……工作室!”
秦岚完全无法理解“工作室”是什么概念。
但在她有限的认知里,能让厂长亲自投钱的,那得是多大的事?
她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儿媳妇这是要当老板了,比厂长还厉害?
一种诡异的、前所未有的骄傲,从她心底升起。
训练场上,尘土飞扬。
陆津州刚完成一组障碍越野,浑身是汗。
一个战友跑过来,递给他一瓶水,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可以啊津州,你家那位也太牛了!我媳妇在服装厂,今天都传疯了,说厂长要单独给她成立个什么工作室,她要当大老板了!”
陆津州喝水的动作僵住了。
工作室?
老板?
他脑子里瞬间回荡起自己前一晚对姜窈说的那些话。
“不切实际。”
“太冒险了。”
“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现在听来,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他以为她在悬崖边上,想伸手拉她一把。
结果,她根本没走悬崖,她自己造了一架飞机,直接飞过去了。
他不仅误解了她,甚至,从头到尾都低估了她。
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她有能力为自己创造一个世界。
一种强烈的、陌生的失落感,夹杂着更深层次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瞬间淹没了他。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有点配不上她。
当晚,陆津州回到宿舍。
推开门,就看到姜窈坐在灯下,铺开了一张大大的白纸,正在画着什么。
她的侧脸专注而柔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是属于她的,正在开创的新世界。
陆津州喉咙发干,前一晚的争执还历历在目,一句道歉的话在嘴边盘旋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默默地走到桌边,看到她手边的水杯空了。
他什么也没说,拿起杯子,转身走出房间,去水房接了满满一杯热水。
回来的时候,他把杯子轻轻放在她手边,动作笨拙,又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姜窈画图的动作停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她什么都懂了。
但她没有戳穿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只是很自然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之间因为争执而产生的冰冷隔阂,在这一杯温热的水汽中,悄然消融。
陆津州看着灯下专注的姜窈,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他娶的,根本不是一个需要他庇护的传统女人。
她是一个与他并肩而立,甚至在某些方面,已经走在他前面的开拓者。
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一纸协议那么简单。
深夜。
姜窈已经睡下了,呼吸均匀。
陆津州却毫无睡意。
他僵硬地躺在床沿,看着她的背影,内心的斗争进行了一整晚。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黑暗中,终于鼓足了勇气,用一种极低,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么说你。”
黑暗中,本应睡熟的姜窈,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