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二楼雅座。
依萍挑的这地方,名字雅,价钱更雅。
贵,人就少,说话方便。
她跟前那杯碧螺春已经续过一回水,腾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只有她自己清楚,心口那儿正咚咚咚地擂着鼓。
斜后方,隔着一扇苏绣山水屏风,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压着嗓子聊棉纱的行情。
一个杜飞,一个刀疤。
那动静不大不小,刚好能混进周遭的嘈杂里,又透着一股子让人踏实的劲儿。
门帘一挑,进来个穿灰色长衫的身影。
是箫笙。
他手里还是那个纸盒子,金桂坊的点心,熟门熟路。
他一眼就见着了依萍,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真跟个探望自家小辈的慈祥长辈似的。
这一出,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自顾自地坐下,把点心盒往桌子中间一推。
“知道你妈妈爱吃桂花糕,顺路带了点。”
依萍没去碰那盒子,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对方身上。
“箫伯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她声音很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今天请您来,不是为了吃点心,是想弄明白一件事。我该喊您箫先生,还是……‘老学究’?”
箫笙的手在空中刹了个车,又没事儿人似的继续泡茶:“称呼嘛,就像给猫起名,叫翠花不影响它抓老鼠。”
他推了杯茶到依萍面前,不急不躁。
“好一个叫法!”
依萍“呵”了一声。
“您这个叫法可够拧巴的。一边给日本人当差,是特高课的座上宾;另一边,又把能要了他们命的密码本,送到我们手上。您到底想干嘛?演人格分裂,还是两头下注?”
屏风后头,杜飞敲桌子的手指停了。
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箫笙端起茶杯,吹开浮沫,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依萍,眼神里有种做学问的探究,还夹着点看好戏的味道。
“依萍小姐,你把我们这行想得太简单了。这里头,哪有非黑即白?倒更像是在烂泥塘里跳舞,舞得好看,鞋还不能脏。”
他放下茶杯,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想干什么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日本人要搞那个‘春雨计划’,想从根子上把我们给刨了,我总得干点什么,对吧?”
这话跟一团雾似的,什么都认了,又什么都没说。
“干点什么?所以,您接近我妈,就是为了更好地掩饰你的身份?”
依萍的话锋更利了。
“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说了,是阻止他们。”
箫笙瞅着她,脸上头一次没了笑意。
“崇德女中那盘棋,你们派了个油嘴滑舌的小子过去,是步好棋。但现在,棋盘里钻进来一只真家伙。那只‘冷面琴子’,可不是去教学生弹琴的。”
他竟然对任卡西的底细一清二楚。
他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
同一时间,崇德女子高中。
校长办公室里,从杭州新来的女先生——邱音,正端端正正地坐着。
她穿一身深蓝色旗袍,料子和剪裁都很好,但套在她身上,就跟件制服似的,看不出半点女人的味道。
脸上没表情,那点客套的笑意也像是拿尺子比着画出来的。
校长正热情洋溢地介绍。
任卡西刚想挤出个招牌式的迷人微笑,可一对上邱音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脸上的肉顿时就僵了。
她不叫邱音,她叫高桥音琴。
他认得这张脸。
当年在德国留学,学生圈里总念叨一个幽灵般的人物,一个从不参加任何聚会,永远独来独往的音乐系学生,外号“冷面琴子”。
都说她背景神秘,手腕厉害。
没想到,她就是“琴酒”。
“任先生。”
邱音隔着人群就锁定了他。
她开了口,声音跟她的脸一个样,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久仰。”
“邱老师客气了。”
任卡西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毛。
放学后,他几乎是逃出学校的,直奔杜飞的联络点。
他感觉到了,身后吊着两条尾巴。
他倒也没慌,一头钻进人挤人的弄堂,借着一个小贩的三轮车打了个掩护,身子一闪就进了另一条岔路,三拐两拐,就把人甩没影了。
“高桥音琴!就是那个‘琴酒’!日本人,现在的身份是杭州来的音乐老师,叫邱音!”
任卡西一进门就嚷上了。
“而且我们还认识,在德国一个学校待过!她的人今天就跟上我了,这娘们儿太扎手了!”
杜飞听完,脸色沉了下来:“这正好说明,箫笙的情报是真的,而且是在帮我们。你必须留在那儿,搞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千万不能暴露。”
任卡西的脸瞬间垮成一个苦瓜。
“什么?不行不行!可云怎么办?她要是知道我在学校跟一个女老师走得近,她肯定不理我!”
“再说那个冷面琴子,阴森森的,想想都瘆人。天天让我跟她待一块儿,真的,我宁愿和可云……”
“任卡西同志,算盘别打那么精。”
杜飞板着脸,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国大义面前,个人情感先放一放。这是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
任卡西一脸的生无可恋,痛苦地抓着头发。
杜飞看他那熊样,叹了口气,换了个调调:“任务完成,我给你和可云放两个礼拜的带薪长假。地方随你挑,所有开销,我包了。”
话音刚落,任卡西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直冒光,刚才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啪”地一下立正站好,胸脯挺得老高。
“保证完成任务!为了大义,我任卡西万死不辞!”
杜飞瞅着他这秒变的嘴脸,特无语地摆了摆手。
傍晚,摄影社团的活动室里就剩任卡西一个人。
他正擦着宝贝相机镜头,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带可云去哪儿度假了。
去海边,还是去山里?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活动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邱音走了进来,跟个没声的影子似的。
她反手把门带上,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空气也跟着凉了半截。
她一步步走过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单调又磨人的“嗒、嗒”声。
“任先生,一个人?”
她停在他面前,视线在桌上的相机上扫了一圈。
“是啊,学生们都回去了。”
任卡西强撑着,挤出一个完美的笑。
“邱老师有事吗?”
邱音没吭声,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跟外科大夫手里的刀子似的,要把他从里到外片开来研究。
“我听说,你在柏林的时候,很会玩。”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汉斯的人?法国领事馆的二等秘书。”
任卡西心里咯噔一下。
汉斯,臭名昭著的情报贩子,一年前被人发现死在了河里。
他刚想张嘴否认,邱音的动作比他快得多。
她手一翻,一把黑色的手枪凭空冒了出来,枪口上还拧着一截消音器。
冰凉的金属,重重地顶在了他的心口上。
“整个上海,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死了的人,才不会乱说话。”
邱音的脸凑近了些,呼出的气都是凉的。
“任卡西,游戏结束了。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你来这儿,图什么?”
任卡西冷汗都下来了。
“琴音美女,我就是在申报待得太闷了,才来这儿的。这儿漂亮妹子多,你懂的嘛……”
邱音知道他是家里独子,少爷脾性,成天吊儿郎当,油嘴滑舌。
“你和杜飞,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