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死寂。
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就像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他一个人缩在角落，看着别的孩子被牵走，而他永远是那个被遗忘的。
他不会说话，不会讨好，像个透明的影子，全世界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地、永远地沉在这片孤独的深海里。
还好他遇见了爸爸妈妈。
那对温柔的夫妻领养了他，领养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他们教他写字，给他讲故事，把他宠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姜晏的意识漂浮着，他还看到了沈惊墨、方揽星，还有周灼野。
沈惊墨总是清清冷冷的，却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第一个出现。方揽星咋咋呼呼，却能为了他跟人拼命。周灼野看着稳重，却会默默为他挡下所有麻烦。他们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好兄弟，是他的家人。
然而，记忆的画面却开始像信号不良的电视一样，疯狂抖动起来。
像是有什么被深埋地底的东西，正用蛮力撬开土壤，即将破土而出。
画面剧烈振动，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便强行闯入了他的脑海。
这里没有爸爸和妈妈，没有沈惊墨、方揽星、周灼野他们。
只有一片无垠的苍凉。
天空是诡异的暗紫色，破碎的浮空大陆静静悬浮，巨大的断裂锁链从天际垂落，没入下方翻涌的混沌云海。
一座宏伟到无法想象的白色神殿矗立在远方，却从中断裂，残垣断壁间刻满了古老而神秘的符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这陌生、荒芜的景象，却让姜晏产生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曾在这里生活了千千万万年。
这片死寂的土地，他曾赤足走过，那破碎的神殿，曾是他打盹的睡榻。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恸与倦怠感从灵魂深处涌出，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沉睡的记忆在剧痛中破碎，然后，开始野蛮地复苏。
曾经辉煌的神域，变成乱石林立破碎的废墟，天穹之上是撕裂的虚空，脚下是崩毁的大地。
十二个身影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样貌各异，周身神光流转，气息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贪婪与暴虐。
新神一方的十二神将。在姜晏的记忆深处，这十二张脸孔清晰得如同烙印。
为首的神将，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他摊开手，仿佛在给予天大的恩赐：“终焉裁定终主，我们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看看吧，你的那些族人，竟然如此无情地抛弃了你。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魔力：“你我本无深仇大恨，不过是理念不同。既然他们不仁，你又何必守义？不如加入我们，新神时代将有你一席之地，这不比当个丧家之犬强？”
姜晏拄着光芒暗淡的神器，半跪在地，鲜红的神血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在龟裂的大地上溅开一朵朵凄美的花。
他抬起头，眼神冰冷得像是能冻结时空：“让我加入你们？呵，我就是再落魄，也绝不与豺狼为伍。”
他撑着身体缓缓站起，身姿依旧挺拔神圣不可侵犯，仿佛伤痕累累的不是他自己：“你们靠吞噬生灵来补充自己的神力，早已犯下滔天罪孽，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冥顽不灵！”那神将脸色一沉，再无耐心，“既然你不听劝，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诸神将，终焉神格可是大补之物，谁抢到算谁的！”
一瞬间，十二道神力洪流冲天而起，如饥似渴地扑向姜晏。
他们要吞噬他。
对于新神而言，姜晏无疑是所有古神中最美味的存在。
他是终焉裁定终主，是法则的具现，吞噬他，就等于掌握了世界终结的权柄。他们为此谋划了万年，精巧设计，才终于等到这个他被族人背刺，孤立无援的机会。
十二位新神围攻一个本就神力消耗巨大的姜晏，战况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面倒的碾压。神术的光辉与飞溅的神血染红了整片天际。
“噗嗤——”
一道暗影神矛贯穿了姜晏的肩胛，带出一串血珠。
一名新神伸出舌头，将那飞溅到脸上的血液舔舐干净，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真是太美味了，就像传说中的甘露一样！”
他病态的享受刺激了其他诸神，他们看向姜晏的目光更加渴望，更加疯狂。
姜晏快要支撑不住了。
神力近乎耗尽，意识也开始模糊。
就在一只布满鳞甲的巨爪即将抓住他的头颅时，三道截然不同的神光骤然撕裂战扬！
“轰——！”
圣洁的光芒净化了暗影，炽热的烈焰烧退了鳞甲，一道寂灭的死亡气息更是让所有新神为之一滞。
圣光之主和火神挡在了他的身前。
而被鲜血糊住双眼的姜晏，还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个身影笼罩在黑袍之下，手持巨大的镰刀，浑身散发着万物终结的死寂。
死神……他怎么可能来救我？
姜晏的脑子里闪过一丝荒谬的念头。
十二神将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顿时暴怒，一路追杀。
神战，就此全面开启。
“把终焉裁定终主交出来！我们可以立刻休战！”新神一方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你们这些蠢货，这种鬼话都信？！”圣光之主手持圣剑，怒斥那些闻言意动的古神，“他们的野心是吞噬一切，交出终焉裁定终主，下一个就是我们！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吗！”
但是，经历了万年战争，光明神族、冥神族、修罗神族……太多的神族已经不想再打了。他们战死了太多的族人，神域都快被打没了。
更何况，在他们看来，姜晏如今就是个引来灾祸的“叛徒”，只要交出一个叛徒就能换来和平，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划算。
最终，在沉默的默许下，绝大多数古神放弃了终焉裁定终主。
只有圣光之主、火神、死神，以及心渊之主、灭世之主等寥寥十几个身影，坚定地站在了姜晏的身边。
他们十几个，迎战新神数以万计的围攻。
那是一扬惨烈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血战。
姜晏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一直护着他的圣光之主，为了掩护他撤退，被一尊新神狞笑着一拳穿心，当着他的面，生生捏碎了神格。
圣光之主的身躯在消散，金色的光点漫天飞舞，他最后的目光看向姜晏，嘴唇翕动着，无声地说着两个字。
“快……走……”
“不——！”姜晏目眦欲裂，嘶吼着就要冲回去，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拽住。
死神用不容抗拒的力量强硬地拖着姜晏后退，声音沙哑而低沉：“不要让他白白死去。”
火神强忍着心口的刺痛，不去看那个消散的身影，浑身燃烧着神火，用自己的身躯化作一道火墙，推着姜晏：“走！他是为了救我们而死，我们不能辜负他！”
那一天的记忆，是无尽的逃亡与血战。
直到有一天，火神也倒下了。
他拼尽最后的神力，想与围攻的新神同归于尽，但新神却用上万名低阶神祇的性命，堆死了他。
追随他们的古神，一个接一个地战死。每一个，都死得极为惨烈。
最终，只剩下姜晏和死神被逼到了轮回之海的悬崖边，再无退路。
姜晏浑身浴血，他靠着冰冷的崖壁，看着身边沉默的死神，忽然惨然一笑，问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死神，我们可是不死不休的死对头。”
死神一直笼罩在兜帽下的脸庞，在神域崩毁的光芒下若隐若现。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垂下眼眸，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如果我说，我喜欢终焉裁定终主，你信吗？”
姜晏猛地一怔。
他看着死神，想从那双深邃如永夜的眼眸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玩笑意味，但他没有看到。只看到了万古的孤寂，和一抹从未见过的，名为“认真”的情绪。
良久，在这片即将毁灭的天地间。
姜晏忽然绽开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那笑容纯粹而耀眼，仿佛驱散了所有的血与火。
他轻声说，“如果，我还能活着，我就接受你的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