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主任像两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在堆积如山的登记本里翻找着蛛丝马迹。
“2015年第三季度…这儿。”陈主任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继续，往前翻，所有记录，一个别漏。”
我负责2016到2017年，眼睛盯着那些潦草的签名和时间，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王总的话，“稳住局面，秘密排查”。
“小孙，”陈主任头也没抬，“专心。记录，只记录事实。”
“明白。”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寻找着所有与“王振华”、“西翼”、“钥匙”沾边的痕迹。
登记本不会撒谎，但漏洞触目惊心，临时工单独领用核心区钥匙的记录，远不止王振华那一次。
档案室门被敲响时，我和陈主任都惊了一下。
他迅速把摊开的登记本拢在一起，用其他文件盖住。我则飞快地合上笔记本电脑。
“进。”陈主任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推门进来的是王总的秘书小李，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
小李侧身让开：“陈主任，孙琳同志，这位是集团总部派来的安全审计专员，张薇同志。”
“王总让我带她过来，了解一些…流程方面的情况。”
总部？安全审计？这么快？
陈主任已经站起身，脸上却看不出波澜：“欢迎张薇同志。我是技术支援中心主任陈国强，这位是我们中心的骨干孙琳。”
张薇的目光扫过来，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职业套装，短发利落，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朝我们点了点头，声音清晰平稳：“陈主任，孙琳同志，打扰了。”
“集团近期在强化下属单位的安全流程审计，北峰航空是重点。”
“我过来做前期沟通和资料收集。”她递过来一张盖着集团红章的正式函件。
陈主任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递给我也扫了一眼。
“张薇同志，需要我们配合什么，尽管说。”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张薇没有立刻坐下，目光落在我们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又扫过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掩饰的紧张神色。
“看来陈主任这边也在忙安全相关的工作？”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
“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梳理一些流程细节。”陈主任回答得滴水不漏，“请坐吧。孙琳，去倒杯水。”
我起身去倒水，张薇的目光似乎一直若有若无地跟着我，那种平静让我不由得为之一惊。
她太…正常了，正常的就像真的是个来查流程的审计员。但时机太巧了。
张薇坐下，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和笔记本，动作一丝不苟。
“谢谢。”她接过水杯，放在茶几上，没有喝。
“这次审计主要针对几个核心环节：物理访问控制、信息系统权限管理、供应商安全准入流程。”
“以及…涉密载体的全生命周期管理。”她抬眼看陈主任，“先从物理访问控制开始？比如，核心区域的钥匙管理。”
陈主任不动声色：“可以。钥匙管理由保卫科统一负责，制度文本和近期的管理记录都在他们那边存档。”
“制度文本我稍后会去保卫科调阅。”张薇的视线转向我，很直接。
“孙琳同志，我看你好像在看一些…登记本的复印件？能先给我看看你们这边留存的流程记录样本吗？”
“技术支援中心作为日常使用方之一，对制度的执行效率应该也有反馈。”
我看向陈主任。他微微颔首。
我只能把刚才盖在最上面、一份已经整理好的、关于“设备巡检钥匙领用流程”的普通登记本复印件递给她。
是另一栋楼的记录，和西翼无关。
张薇接过去，看得非常仔细，手指一行行划过那些签名和时间，偶尔用笔在她自己的本子上记点什么。
“这份记录本身，”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
“领用人、批准人、时间、归还记录，要素齐全。”
“但，孙琳同志，你作为具体执行协调的人，在实际操作中，有没有发现流程存在什么…执行不到位的地方？”
“比如，登记信息是否都能确保真实、完整、可追溯？”
她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我脑子里飞快闪过西翼机房门上那把被撬过的锁，王振华那张假的“巡查”记录，还有那些隐藏在正常记录下的“王振华们”。
“制度是完善的。”我迎着她的目光，“关键在于执行和监督。偶尔…”
“会有登记信息与实际领用人、实际用途不符的情况发生，或者事后补登、漏登。”我说的很谨慎，只讲普遍现象。
“哦？”张薇微微挑眉，那平静的深潭下似乎有暗流涌动。
“能具体说说吗？比如，哪些环节容易出这种‘不符’？后果可能是什么？”
她的追问带着无形的压力。我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我该怎么回答？提王振华？不行！王总说了保密！
陈主任适时开口，语气沉稳：“张薇同志问得很关键。执行不到位，隐患就很大。”
“比如，如果钥匙被不该拿的人拿到，进了不该进的地方，轻则设备受损，重则…核心机密泄露。”
他的目光直视张薇，“后果，是灾难性的。所以集团这次全面审计，非常必要，也非常及时。”
张薇的目光在我和陈主任之间转了一个来回，似乎在评估着什么。她没再追问那个“具体例子”，而是点了点头。
“陈主任说得很对。安全无小事，一个环节的疏漏，可能被放大成难以弥补的损失。”
她放下那份复印件，“那么，孙琳同志，你在日常工作中，如果发现了类似的流程执行偏差，或者…异常情况。”
她特意加重了“异常情况”几个字，“你通常怎么处理？比如，发现钥匙领用记录对不上？或者，发现了未经授权的访问痕迹？”
她知道！她绝对不只是来审流程的！她在试探我！在评估我能不能信任！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陈主任也紧紧盯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她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道：“张薇同志，按照安全条例和岗位职责，发现任何异常，无论大小，必须第一时间上报直属领导，也就是陈主任。”
“然后，保护现场，保留证据，如实记录。流程可以优化，制度可以完善。”
“但原则只有一条：发现异常，立即报告，只讲事实，严守秘密。”我重复着王总的叮嘱，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张薇看着我，足足有十几秒钟。她脸上那层职业化的平静终于有了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冰面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点锐利的锋芒。
“很好。”她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声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分量。
“‘只讲事实，严守秘密’。孙琳同志，这个原则，非常重要，必须时刻牢记。”
她站起身，将那份复印件递还给我。“感谢二位的初步介绍。保卫科那边，我待会儿过去。至于技术支援中心这边…”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桌面上那些被盖住的文件，“后续可能还需要一些更具体的资料支持，我会通过正式流程申请。”
“那么今天先到这里，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向陈主任和我点了点头，动作干脆利落。“对了。”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忽然停住，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陈主任，孙琳同志，我们审计小组最近收到一些…匿名反馈，指向北峰可能存在一些‘影子’。”
“任何与安全有关的线索，无论多小，都请务必重视。保持联系。”
“影子”两个字，投入我刚刚平复一些的心湖。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
我和陈主任谁都没说话。只有那份被她放回我手中的复印件提醒着我，这个张薇绝对不像是一个审计员那么简单。
“她…”我刚开口。
陈主任抬手制止了我，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张薇走向保卫科楼的身影，眼神无比凝重。
“听见了？”他声音低沉得像闷雷，“‘影子’…她亮身份了。”
这哪里是什么审计员？这就是王总说的“特殊部门”！那个“影子”，她真的知道！
张薇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插进了这场无声战争的核心锁孔。
门，才刚刚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