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雷杰站在厨房,打开通向车库的木门,霎那间地板和墙面的血水一齐冲向他,空气里充满血液的尖叫。
他被这场面震慑了几秒钟,望着黑暗中死不瞑目的尸体。
新的受害者,与他意见不合的文森特来登,刚被认命的古树市警察局局长。
此时,新局长的尸体歪倒在那里,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扭曲姿态瘫在水泥地上。他的头向后仰着,几乎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将整个脖颈和伤口完全暴露空气中。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了整个喉咙。
喷溅出的粘稠液体像花束中的满天星,泼洒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而正中央温热的尸体是精心挑选的玫瑰。
一位劣迹斑斑的爱慕者,献上了他的礼物,同时,又坏心眼的观察雷杰如何选择。
当然,雷杰可以报警,只要他不在乎一周前已经被警局停职,并列入犯罪嫌疑人名单中的问题。
第一章
厄瑞波斯的十一月,像个脾气乖戾的刻薄商人,早早地把阴冷潮湿的寒气灌满了古树市的每一个角落。
雷杰就是在这种天气里,于十一月的第二周,搬进了古树市郊区的湖畔宅子。屋外的铅灰色天空和连绵阴雨,如同他此刻心情的底色。
从纽廉港的喧嚣被温罗尔一句轻飘飘的“安全起见”打发回厄瑞波斯,他像一件不合时宜的旧家具,被突兀地安置在这片陌生的环境中。
生活被粗暴地拧上了新的发条。
“雷杰!”
温然声音急切。
这样的呼喊每天都会响起无数次,只要雷杰的身影在温然的视野里消失。
循环三日,雷杰已经麻木了。
此刻,他正站在一楼敞开的大门口,指间夹着一支廉价的香烟。屋外是灰色天空和连绵阴雨,混合着冷风吸入肺腑的烟雾,口感冰冷又带着烟草的苦涩。听到那声呼唤,他连眼皮都没抬,继续眺望远处的湖泊,用一种毫无起伏,如同报站名般的腔调快速回应:“大门。”
几乎是“门”字尾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拖沓的,毛绒拖鞋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便从二楼急促地滚落下来。
温然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巴掌大小的脸庞,绿色眼睛望着雷杰的背影,紧紧地黏着,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
他一点点靠近,脚步轻得像猫。
雷杰将燃尽的烟蒂在门框上摁熄,留下一小块焦黑的痕迹,他瞥了一眼温然的小动作,没吭声。
温然大概刚睡醒,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灰色丝质睡衣,衬得皮肤愈发缺乏血色。更刺眼的是暴露在睡衣外的皮肤,被厚厚的纱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脖颈处裹得尤其厚重,一圈又一圈,如同一个笨拙的白色颈托,牢牢覆盖着雷杰在盘山别墅混乱中留下的印记
他撕咬掉一大块皮肉,如今伤口被缝合线拉扯在一起,未来必将留下丑陋凸起的疤痕。家庭医生每晚都会准时出现,揭开纱布,涂抹上修复药膏,再小心翼翼地重新包扎,并反复对雷杰提及日后疤痕修复手术的必要性。
而温然垂在身侧的右手腕,同样被绷带严密地保护着,只露出纤细苍白的指尖。
雷杰的目光在那只手腕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那是他入住第一天造成的。
那天,他刚把行李箱拉入玄关,温然就像一只看见灯光的飞蛾,毫无征兆地扑了过来。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手臂出于本能的猛地抬起,手指触碰到温然单薄的肩膀,反向一推——温然整个人飞摔出去。
“咚”的一声闷响,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右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狠狠撞上旁边硬木桌的尖角。好在地板上铺有厚地毯。
“你……”
温然当时就蜷缩在地毯上,漂亮的绿宝石眼睛蓄满了水雾。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居高临下的雷杰,眼神里混杂着剧痛和茫然。
雷杰没有理会,再次见到温然又会让他想起盘山别墅被算计的屈辱,他拉着行李箱跨过温然,径直走上二楼寻找属于他的卧室。
等他在那间被安排好的卧室里草草收拾完,重新回到一楼时,看见温然蜷缩在客厅沙发角落,用左手笨拙地按着一个冰袋,紧紧捂在已经高高肿起,呈现大片骇人青紫色的右手腕上。
冰袋边缘渗出水珠,沿着他细瘦的手臂滑落,滴在昂贵的丝绒沙发面料上,雷杰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那是温然的眼泪。
似乎感知到有人靠近,温然抬起眼睛望过来,但目光一触及雷杰面无表情的脸,又飞快地低下头。他看看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腕,再看看雷杰,又继续低头看着手腕。
视线在手腕和雷杰之间来回逡巡。
整个过程,温然没有哭喊抱怨,用这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展示自己新添的伤痕。
雷杰突然意识到,在怎么讨厌温然,眼前这位还是个omega。
并且脆弱程度,远超在界碑中接触过的任何一位omega。
界碑的omega,有的火爆如辣椒,比beta还直爽,而温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大概像一块玻璃,轻微触碰都能布满裂痕。
雷杰感到郁躁,当时居然会让这样的人近身,只能说那麻醉药的剂量药性都太强了。
没办法,他掏出手机。
屏幕解锁的光芒映亮他线条流畅的下颌和不情愿的表情。翻出法切蒂的号码,雷杰飞快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得很快。
“法切蒂,温然手腕受伤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法切蒂压低的声音。
“明白了,我立刻联系医生过去。雷杰先生……”
法切蒂善意提醒道:“温然少爷的身体状况,温罗尔先生非常关切。他提出请您陪伴少爷一个月,是基于对您的信任,也是希望少爷能尽快从暂时标记中恢复。但频繁地让少爷受伤,即便每一次都是他自己不小心造成的意外,恐怕也会让温罗尔先生感到困扰,甚至难以理解。”
法切蒂说的委婉,但雷杰完全听懂了,这是在警告。
雷杰握着手机,转身盯着沙发上的人,胃里像是塞进了铅块。
他可以讨厌温然,但此刻要和温然保持微妙的平衡关系,起码不能让人受伤,因为另一端牢牢系在温罗尔那座看不见的冰山上。
是的,问题确实出在温然扑过来的那一刻,但施加那一点力量的人,是他雷杰。
雷杰皱起眉头。
他讨厌这样,尤其是现在温然的表情,委屈又畏惧,怕他责怪的可怜巴巴模样,竟诡异地与金美莲的身影重叠起来。曾经为了给大家弄口吃的,金美莲瞒着他去和一群人抢劫,从货车上偷回来一筐面包。
当被他发现后,就是这样望着他。
“知道了。”雷杰烦躁的挂断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眼底深处的疲惫和妥协。
温然是个omega,自己可以怪罪他之前的事情,但现在他处于被自己标记的时期,是不清醒,不理智的。而且他还与温罗尔有交易,迁怒于这样一个状态的温然,毫无意义,也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雷杰声音尽量放平,主动开口道:“要喝水吗。”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温然的眼睛闪亮。他点头,等到雷杰把水杯放在他面前,又小说嗫嚅道:“可以喂喂我吗。”
看着温然左手按压着红肿青紫的右手,雷杰微微往前坐下,拿起水杯。
“张嘴。”
温然立刻抬头,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雷杰的脸庞,随着雷杰的动作,小口小口地地将一整杯温水都喝光。
之后,两人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待医生到来。
从那天起,雷杰在宅邸里给自己划下了一条心理警戒线,他让自己成为一块礁石,而温然,是朵必须被隔离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危险浪花。
他尽量避免与温然产生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视线也刻意回避。
不发生接触,就没有矛盾冲突。
只要熬过三十天,三十天后,天高海阔。
然而,温然却像一只刚刚尝到鱼腥味就被粗暴推开的猫。共同居住的屋檐下,这只恶猫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被那一次意外点燃了某种隐秘的渴望。
恶猫总会故意用头去蹭,用尾巴拨撩雷杰,示好性的喵喵叫几声,试图再次得到美味佳肴。
也就是几天之后,雷杰坐在客厅落地窗旁的单人沙发里看书,温然也突然出现,抱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慢吞吞地蹭过来,坐在雷杰脚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底座。
开始了试探。
先是翻书,动作很慢,但雷杰能感觉到,温然的目光几乎没有停留在书页上,而是像无形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缠绕在他的小腿、膝盖,最后是拿着书的手指。
那目光带着温度,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渴望,让雷杰感到皮肤下仿佛有细小的虫子在爬行。
然后,温然会假装不经意地调整坐姿,身体微微后仰,后背的睡衣布料便极其轻微地擦过他垂在沙发边的小腿外侧,像一片羽毛拂过,稍纵即逝的接触,却足以让雷杰的肌肉瞬间绷紧。
温然自己也会因为这微小的触碰而轻轻颤抖一下,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击中,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把脸埋进书页里,只露出泛红的耳尖。雷杰不动声色地将腿收回来,身体往沙发另一侧挪了挪,明显的避开温然。
这举动终于让温然安静了一会儿,可十几分钟后又抱着书,一点点地挪动身体,再次靠近那点微弱的热源。
而在吃饭时,新的试探又开始了。
雷杰坐在长餐桌的一端,温然坐在他对面。温然会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握着叉子,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会把切得很小的食物送进嘴里,咀嚼得很慢,目光却越过餐桌中央那瓶昂贵的白玫瑰,长久地停留在雷杰握着餐刀的手上,或者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
有时,他会不小心把叉子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雷杰皱眉看过来时,温然会立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窘迫的红晕,然后慢慢地,非常非常慢地弯下腰去捡。
这个过程,他纤细的脖颈会完全暴露在雷杰的视线里,那厚厚的白色绷带刺眼无比,像一个无声的控诉和诱惑的提醒。
雷杰只好加快进餐速度,早早离开。
但最让雷杰难以忍受的是深夜。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巨大的投影在墙壁上晃动。雷杰坐在沙发一角,试图观看电影消磨三十天的时间,屏幕摇摆的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温然就蜷缩在沙发的另一端,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羊毛毯。他似乎也在看电影,但眼皮很快就沉重地合上。然后,他的身体开始无意识,极其缓慢地倾斜,像一个被风吹歪的稻草人。
一点点,一点点地朝着雷杰的方向倒过来。
先是肩膀轻轻挨到了雷杰的手臂,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铃兰花香味。雷杰立刻抽回手臂,身体往旁边挪开一大段距离。
这让温然失去依靠,身体晃了晃,头歪在沙发靠背上,他并没有醒来,只是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雷杰盯着温然沉睡的脸,试图分辨那到底是无意识的动作,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演出。
他努力压下胸腔里那股烦躁的火焰再次升腾起来,混杂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他讨厌这种黏腻的试探,讨厌温然这种不顾一切的靠近。
更讨厌温然是个omega,他不能动手用武力将问题解决。
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七八天。
直到此刻雷杰站在屋门口,背对着室内抽烟。他望着外面的乌蒙阴雨,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雾缭绕,满意的享受一人世界。
他需要点尼古丁的刺激来压住心底翻涌的戾气。
“雷杰!”
温然急切地喊道,又开始寻找他。
“大门。”
啪嗒啪嗒……熟悉的毛绒拖鞋拖沓的脚步声急促地从二楼滚落,温然也来到了屋门口,出现在他身后。
“雷杰……”
温然继续小心翼翼的靠近,带着令人窒息的试探气息。他声音很轻,有点不易察觉的哄劝,像猫试探的伸出爪子,“外面很冷,回屋吧。”
雷杰沉默的将燃烧的烟蒂熄灭。
这样的日子,如同门外阴沉的天空,还要持续整整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