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赶走睡意，也不刻意等什么，脑子里把明天要走的路又排了一遍。
县里那条青石街上转三次弯，到衙门前的台阶，台阶第三块石头上有道裂纹，去年他在那儿蹲过一夜，冷风从裤腿钻进来。他想着想着，心里那根弦慢慢绷紧。
半夜，井边的竹叶打了一下，像是有东西擦过去。
院角那只细铃轻轻碰了一下，跟猫跳地的声音差不多。
狗剩从床上翻身，脚落地没有声。他握住门后那根短棍，抬眼看向门缝。
柳夏也醒了，手捏着**机，指尖按在扣上，没使劲。
又过一息，檐下“嗤”的一声轻响，像谁把什么东西贴到麻绳上，火星细得跟蚂蚁一样，先亮了一点，风一吹，亮得更旺。
林洛站起来，手已经搭到门闩上。
檐上一点红，顺着麻绳往上爬。屋里无声。
外头风突然急了半分，火头抖了一下，带出一股腥甜的焦味。
院子尽头，有影子一闪，踩到了那圈硬土。细铃轻轻一响。
细铃刚响完一声，第二声就到了，轻到像蚊子撞纸。
门闩一抬，门开到一条人宽的缝。林洛先出，脚落在硬土圈外，半步就到檐下。
火线已经爬了四寸，麻绳冒着细白烟，火星沿着绳芯往上窜。
他不吼，不叫。左手把门边那桶水掀倒一半，水线顺着台阶扑上去，右手抄起早就浸湿的麻布往上盖，布面一合，火头闷住。
布里“滋”的一声，鼓起来，又瘪下去。
水顺着布角往下滴，把那点火气压死在缝里。
院角的小铃又颤了一下。
柳夏已经翻到窗外，**机托在臂上，从檐下扫了一眼，院墙外的黑影在后墙根停了一息，像是在看。
她把**口抬高半寸，只要影子再动一步，**就要落。
狗剩没去追，他先把第二只水桶拽过来，把檐下剩下的火星一股脑压灭，又把湿沙盖上去，防止复燃。
柳青绕到侧门，把木栅推开一条缝，沿着墙角摸着出去，把后墙外那片清出来的硬土看了一眼。
脚印踩在圈边，停顿过，再往回缩了一步，人没进圈。
墙根的草全被剃光了，露出硬土上的细纹，脚指头印清楚，鞋头偏尖，不是本地常见的圆头布鞋样式。
影子不再停，滑出墙根，贴着外墙沿小巷退。
小巷尽头有一条倾斜的碎砖坡，通向另一条更窄的胡同。
柳青把身子压低，从栅门的缝里看着那影子沿着碎砖坡往下溜，脚下没出声。
这种脚法不拙，练过。林洛对这种脚法见得多，不追。
他看一眼地上那点焦黑，把湿布卷起放进木盆，盆里加了水，压上木片。
“换新绳，旧绳别扔。”他压了压手，“明早带去。”
柳夏把**机半弦卸下，擦掉扣上的水，把**放回窗内。
狗剩把院角的柴又挪了两捆，把最外面那层换成浸过水的。
柳青把后墙那圈土再扩大半圈，用脚后跟把圈沿踢出一条浅浅的小坎，谁再来，只要过坎，铃就会响得实一点。
风口有潮。夜里温度落得快，仓房里那口大缸冒了一阵白气。
秦月娥从屋里拿出两块湿帚，按在门板内侧，木纹上能渗出一点水光。
她没有问谁来，她把第二把钥匙放进小木匣，又给林洛递一条干布。
林洛擦了擦手，把布搭在椅背上。
夜过了丑时，井口那边再没动静。
巡更的脚步远远近近，门后的小铃不再响。
到快天亮，鸡叫了两声，村里两户人家的灶先开了火，远远能闻到糊锅巴味。
柳夏把**机擦干，收起。
狗剩靠在门后的小凳子坐了一会儿，腿上的筋松下来，站起来把门板上的水印摸了一把，凉的。
天一发亮，仓门打开半扇。柳青先看了看门缝上昨夜压的新泥，没被人动过。
林洛把旧麻绳从檐下解下来，放在木盆里，用水浸着，把剩下的黑渍刮掉一点，露出绳芯里那根细钢丝。
钢丝没有断，昨夜那点火没咬到芯。
他把绳头捏一捏，再用刀把绳皮割开一寸，露出芯子，让柳夏看。
“火贴得很准。”他把刀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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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随手乱丢。”
柳夏点一下，把那段绳皮晾到一边。
狗剩找了两节新麻绳，把绳头浸水，装回檐下，钢丝照旧穿过去，钩子也照旧挂回瓦下。
柳青把后墙那圈土又拍了一遍，拍成硬面，像一块盘子，踩上去就会响。
秦月娥把粥煮上，磨了点盐，往粥里滴了一点姜汁，去腥。
她把两碗粥端到桌上，一碗给林洛，一碗给柳夏，自己也舀了一碗，边喝边看账。
昨晚的谷券收支已经按上印，今天的印刷还没开始，她把印面用油布擦了一下，用纸包好，放回木匣。
吃完，林洛收拾那两只木碗，把干净粮和假粮各装进一个小布袋，再把昨夜那根烧过的绳头装进布袋。
他把布袋放进背篓，背篓里还有一只小秤、一卷细绳、一截木尺。
狗剩不让他一个人去，提了短杆要跟。他摆摆手：“要人守仓。”狗剩没再争，把短杆靠回墙上。
外头光线慢慢白。村口的小道上有人挑柴，有人挑粪。
槐树叶子还青，风一吹，叶背翻出一点银白。
小虎在路边练走动，手铃绑着布，不响。
林洛把背篓往上一挪，往县里方向走。柳夏跟到村口，杵在槐树下，目送他转弯，才回仓房。
县道那条石路比镇路宽，春天的石缝里已经冒出来几丝绿。
路过那片荒地时，林洛停了一瞬，草和枯茎被昨夜的露水压出一层黏，他心里把范围又量了一遍。
再走一段，到了城外泥坡，坡脚有几处新脚印，脚掌细，鞋头尖，有昨夜那种。
他掏出铁笔，在心里记了位置，没停。
城门口照例收刀。
林洛把短刀卸下来，交给门卫，门卫认得他，没多嘴，随手把刀挂进门边的木架。
城里青石板干净，街两边的铺面刚开门，刷帚拉着刷出一条条水痕。
药材铺门口挂着两串晒干的蛇皮，风一吹，微微挠动。
衙门前的台阶冷硬。
第三块石头上那道裂纹还在，裂缝里有一点灰，他用鞋跟轻轻点了一下，没有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