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庞大娘子就来了消息,邀请关怀素去庞家小姨家里一叙。
关怀素到了地方一看,便看到庞大娘子和小姨母都坐在床头,眼睛是肿的,床上那姑娘骨瘦如柴,脸上和露出来的手臂上都是青紫。
关怀素一进门,床榻上还躺着的姑娘见到她,立刻便挣扎地要下地,只是实在羸弱起不来,含泪在床榻上说:“想来便是婉玉姐姐了。我阿娘如此对婉玉姐姐,姐姐却还特地叫人救我一命……我、我真是不知如何说了。”
这便是芸娘了,关怀素早知道她前阵子被救了回来,情况不太好,却不知道如此凄凉。
看她骨瘦如柴,脸颊都凹陷下去,因为脸色蜡黄,说话也十分有条理,看着竟不像庞家小姨,反而十足庞大娘子的性子。
难怪庞大娘子如此疼爱这个侄女。
关怀素心想着,感慨一声,说:“你也遭罪了。”
一句话说的芸娘眼泪直接掉下来,庞小姨听到这里,流泪跪下说:“原是我猪油蒙了心,只看到好处,却没想到害了自己亲生女儿,大姑娘能不记恨我们,愿意帮我的芸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说完她就要磕头,但是却叫关怀素制止了。
她说:“不用谢我,这是大姨母拿消息与我换的,咱们之间两不相欠了。”
说完,关怀素看着庞大娘子,还没说话,庞大娘子突然开口,说:“姑娘,我们想报仇。”
关怀素颔首,今日庞大娘子既然叫她来,显然已经做好了决定,她便问:“你们打算如何做?”
“我想把孙萍当年冤枉我们的事情公之于众!当初她设计刺激我,叫我骂她之后,她自己主动跳河,时候传出去风言风语,叫我姐姐没了名声被退婚……”小姨母立刻含泪开口,说,“还有她逼迫我给你牵线搭桥、而后又拿我芸娘顶包的事儿,也要叫人知道!凭什么我芸娘被人糟践,她女儿就能得嫁高门?!”
“想得很好,但是孙大娘子这些年在京中口碑可是一直都很好,你们没有证据,无法动摇她分毫。”关怀素冷静地指出里面的问题,又说,“而且她对你们面上照拂可不少,没有证据,到时候只需要说你们妒恨她,如年少一般欺负她,你猜大家信你们还是信她?”
“便是我们亲自站出来指摘她,也不行吗?”小姨母登时绝望了,指着床上的女儿说,“那我芸娘便也白白给她这么折辱,她孙萍便一世都压着我们不成?”
关怀素便看向庞大娘子,说:“大姨母想来心里已经有成算了吧?”
那小姨母素来就是个糊涂的,关怀素也不指望她,但是庞大娘子的才智,关怀素觉得她既然想复仇,不可能毫无准备。
庞大娘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说:“我弟弟曾因治雪有功,得了当地的万民伞,他离京之时托我帮他保管此物,此时正在我手上。”
庞大娘子说:“我弟弟这等功绩,考功司评选却只得一个乙等,若有人上达天听,便是失察之罪。”
关怀素大喜,而庞大娘子稍微踌躇一下,轻声说:“此事唯有一个忌讳,便是事情传出,必然对令尊十分不利。”
“如今我父亲官运亨通,全家跟着吃用我母亲的嫁妆,那我得了什么好日子了呢?”关怀素轻轻冷笑一声,说,“大姨母不必试探我。”
庞大娘子闻言,登时放心,立刻说:“姑娘既然能下的如此决心,当初在李家备受打压磋磨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借机宣扬出去。一个人身上,若有一件恶事,那可能无辜,便是两个亲人,亦可能会是旧仇,可若是三次、四次呢?且我弟弟的事发之后,你父亲为何要压着昔日并未欺凌孙萍的恩人之子……这桩桩件件,若是接连发生呢?”
那么,哪怕再相信孙萍的人,都会心中惊疑。
“到时候孙萍自顾不暇,自然不可能再有空掣肘姑娘,更遑论再拿姑娘的婚事磋磨。”庞大娘子轻声说。
庞大娘子真的是个特别聪慧的人,到了这等时候,还冷静地在和她谈各自好处,而不是与庞家小姨一般,只知道哭求或是发狠。
关怀素心中惜才,对庞大娘子说:“此事若是办好,大姨母可想和离?你如此人物,实在不该在小小县城里埋没一生!”
“和离何其难?且现在不比先皇在的时候,那时女子尚能顶门立户,如今只得女子,便是无主之家,便要从旁支里找一个男丁过继,才能安稳生活……”庞大娘子苦笑,摇头说,“我已经蹉跎大半辈子,已经再无什么奢望了。我原先唯一的希望,便是芸娘嫁个好人家,日后过得好。”
如今的希望,也大约是毁了。
那马修文贪色刻薄,带走芸娘前几日早已经圆房,在如今这个世道,只怕只能往乡下去找人家了。
关怀素却摇头,说:“京师附近许多条条框框,但是过了长江,风俗与先皇在时差别不大,女子行走在外,虽也是要小心宵小,但是正常找个城里顶门立户,却也是可以的。妇人二嫁,也十分正常。小姨母虽家中还有人,但是大姨母却可带着芸娘去南方试试,总比在此地遭人白眼憋屈过日子好。”
这话一说,庞大娘子登时目露希望,颤声说:“姑娘说的可是当真?”
这些事儿,她们在京师可都不知道,芸娘此刻枯槁的脸上也放出光来——能有希望正常过日子,谁想去乡下嫁个鳏夫,或是贴着钱找个夫婿,还要叫人嫌弃不是黄花大闺女?
不但她们二人惊喜,便是小姨母也颤声说:“若是能叫芸娘能好好过日子,我便是一世见不到芸娘也无事!”
“这事儿是真的,你们可以与南方来的行脚商人多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所言非虚。”关怀素觉得庞大娘子此等人物,若是浪费在那县城里,也真是可惜,便说,“至于和离的事情,我叫我姨母派个管事去,县主身边的管家给大姨母做主,我不信你家里还敢置喙。”
“那必然是不敢的!再说他一贯宠那小妾,我也无子嗣,留着我不过是想与李家搭个亲戚好行事罢了!”庞大娘子听到这里,头一次觉得能从那苦海里生出了爬出来的希望,登时整个人都放出光彩来。
话说到这里,众人不再耽搁,此事便这么定下来。
关怀素悄悄回家,并无一人发现她做了什么。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李家大门口便大吵大闹起来。
丁妈妈满面春风,端着水盆进门就对关怀素说:“姑娘,门口一大早就闹起来了,刚好把上朝的老爷都堵在大门口了!”
不等关怀素问,便连串说出来:“今儿孙家那两位亲戚姨奶奶来了,拖了一车东西,说都是往日大娘子送的,不但如此,还叫婆子在门口叫骂,说要与大娘子这等谋害侄女的毒妇断亲!”
“走,我们去看看!”关怀素闻言,稍微洗把脸,便往大门口去看热闹。
匆匆走出去,刚好与宁小娘撞上,二人结伴去了前院,远远就听到大声哭喊。
稍微听了一下,才发现叫骂者居然是被李家发卖出去的庞家老人,这老婆子叉腰在门口大吼:“孙萍你栽赃两个表姐妹,死去的老爷疼爱里,为了你一直遮掩!你心虚怕我们这些老人知道,便把我们发卖出去,你想不到吧,老婆子我又活着回来了!回来揭穿你这个画皮!”
说着破口大骂,说起她如何踩着两个表姐栽赃,还把当年闺中许多事情都说了,另外还说了她想把李家发妻关娘子唯一女儿塞给那不是人的马修文,因马修文骚扰李家丫鬟作罢,竟不管侄女死活,任由马家把侄女掳走的事情。
说到这里,李珺脸色已经青绿交加,但是要赶着去上朝,因此叫门房请人进来,不要堵在门口,但是那帮人也不走,只骂完把孙大娘子当初的东西全放门口了。
“你这些年怕两位姑娘揭穿你当年事,送的这些礼物都在这里。这都是人家关娘子的东西,你孙萍鸩占鹊巢、虐待继女,如此毒妇偷窃来的东西,姑娘们不愿意要!”老婆子大骂,“日后两家再没这个亲戚,也麻烦孙萍别再踩着庞家给自己立名声,如此毒蛇一般的亲戚,庞家要不起!”
这话说完,她们便立刻驾车离开。
李珺的脸色黑如锅底,孙萍匆匆赶来,根本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她想跟李珺说话,去抓李珺的手,李珺却一拂袖,转身出去了。
孙萍的脸色差得可怕,关怀素和宁小娘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回院子。
到了后院宁小娘就笑出声来,说:“真是报应!”
关怀素眼神闪了一下,轻声说:“小娘,这世上可没什么报应呢。”
若不是她汲汲营营,若不是她能给庞大娘子姐妹看到她的能力,只怕这会子就轮到她死在去滁州的路上了,到时候孙萍坐收渔翁之利,哪里有今日?
“大姑娘做了什么?”宁小娘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问关怀素。
“是我托人救回了那芸娘。”关怀素坦然承认,而后说,“也是我支持两位姨母揭破孙大娘子的真面目。”
宁小娘闻言,连声说:“痛快!真痛快!”
她们在这边抚掌大笑,那边孙萍正在发火。
“她们怎么突然如此疯癫,竟真不顾庞文的前程了不成?!”孙萍回屋就一把摔碎了最爱的那盏汝窑茶杯,怒吼。
扶芳立刻提醒:“娘子,这时候不是发火的时候,得想办法叫两位姨奶奶不要发疯,否则怕影响到娘子的名声。”
孙萍哪里不知道?她自个儿靠着名声好得了多少好处,她的儿女还要好名声,才能得一个好姻亲!哪里不知道名声对她来说比天还大?可这会儿已经闹出去,一时半会儿哪里压得下来?
正发火,婉淑匆匆过来了,进门就问:“阿娘,姨母们怎么突然与你断交?她们疯了不成?!”
婉淑压根就不相信两位姨母说的那些事儿,她怒气冲冲地说:“她们素来到家里都是打秋风的,这些年全靠阿娘接济,不然早不知去哪里了,怎地如此恩将仇报?!”
孙萍好容易压下愤怒,冷声说:“这是我们上一辈的事情,你不要管。”
“我怎能不管!”婉淑有些着急母亲的态度,立刻说,“阿娘,这事儿若是闹大,叫赵家知道怎么办呢?”
母女二人正说着呢,便见到李福脸色难看地进门来,看到孙萍就行礼说:“娘子,京师府衙有请。”
“你说什么?”孙萍惊愕地问。
“庞家两位姨奶奶给京师府衙递了状纸,告您与老爷,老爷的罪名是帮助继妻弹压堂弟,包庇继妻、打压朝廷命官。”李福躬身不敢看大娘子,低声说,“您是心怀妒恨,撺掇老爷打压恩人之子。”
孙萍一下子头晕目眩,差点就要晕倒。
李福立刻说:“老爷已经去往府衙分辨,叫娘子您赶快去,耽搁不得。”
孙萍咬牙这才站稳,不敢耽搁,追问:“空口白牙,她们的话如何能叫人取信?”
谁知道不说还好,一说李福的神色就古怪起来,他抬头看看孙萍,立刻垂下眼睛,说:“府尹说大姨奶奶递上来了万民伞,乃是庞文在为县令期间,受当地百姓所赠。”
万民伞,那可是一朝一代都不一定能出几个,便是圣人得知,也要嘉奖的。
而李珺却给庞文打了个乙等考评……这里头包含的信息,哪怕是孙大娘子这后宅妇人也明白到底多可怕。
孙萍这才真正惊恐起来——夫君若是失势,只怕他们家就完了!
想到这里,孙大娘子连声惊恐地问:“夫君可会被连累?庞文他得了万民伞,怎么不告诉我!”
问完孙萍立刻知道了答案,庞家两个表姐妹对自己芥蒂多年,只怕等今日不知多久了,怎么会告诉自己?
她立刻起身,说:“马上备车,立刻去衙门,不可叫夫君久等。”
说着,她拍拍婉淑的手,起身便往外匆匆出去。
等到了衙门,孙萍被引入了衙门后院,谢天谢地因为事涉朝廷命官,并未开庭,而是由府尹孙大人在后衙细问。
万民伞被摆在面前,庞家两位表姐妹冷冷地看着她,夫君脸色青白,看到她就厉声说:“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庞文得了万民伞都不敢告诉我?!”
孙萍闻言,行礼到一半立刻抬头,露出坚毅至极的神色,说:“我亦不知,原来表姐和表妹这些年一直深恨我,事到如今,我百口莫辩,唯有一个办法,可以自证清白。”
说完,孙萍看着李珺,说:“夫君,替我好好照顾瑜儿和淑儿!”
说完,孙大娘子竟毫无停留,猛地直接往旁边冲,重重地撞上了厅内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