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闻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雨林里的一棵树盘根错节的末枝上。
视线内，他头顶的树冠穹顶几乎闭合。
他环视一圈，四周树木枝干无一不粗壮，潮湿的空气中传来植物腐烂的甜腥味。毫无人迹，一切都透露着古怪，而他睡在此处，是一个几乎以天为被地为床的姿态。
闻晓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坐起身来，使劲掐了自己好几下。才发现，这竟然不是在做梦。
可不是梦的话就更奇怪了，他清楚记得自己是躺在房间的床上闭上眼的。甚至都还能记得自己躺在的地方距离左侧床边是一只手臂。这是他的习惯，他虽然喝了酒，但洗完冷水浴后，睡前已然清醒了不少。
闻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是他离开星湖书院时的那套装束。但一切都与那时不同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拥有很多东西的人，他穿着同样的衣服，却成为了丛林里的流浪汉。
他知道上衣没有口袋，伸手去摸裤子口袋，结果口袋也和他猜想的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有。身上空无一物。
荒野求生吗？
唉。
真真正正地置身此地，闻晓才发觉人在生长多年的庞然大物前是如此渺小。一切的智慧、思想都不做数了，绝对的力量，一望无际的雨林。他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说不定尸体还会自然而然地融化进土地里，他将再也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成为循环系统的一部分。
这太可怕了，他踩着那么多人的性命才得以走到今天，他和闻菁活下来，代表着背后许多人的死去。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毫无价值、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闻晓又叹了口气，却倏忽转念一想，还好自己醒来了，并且是没有缺胳膊少腿地醒来了。
只要自己还有呼吸，一切就还没有走到尽头，生命没有终结，就还有机会。
可他不明白。是谁这么做？是谁这么对自己？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在脑海中没有找到任何答案。闻晓开始走，只因他必须走。
*
文菁感觉自己的脑子随着理性一起被打包扔掉了。要不然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可是她太不安了，她总觉得书里的结局愈来愈近，特别是在昨天那样的事发生后。
她的直觉很准，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但也因为这样，她的不安到达了极点。
任何周密的计划，都需要时间，而她最缺的就是时间——闻晓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并且对她没有感情。触发结局的条件全部凑齐了。
母亲的形象已经在她的体内显现，也许并非影响，而是遗传，一切都是注定的，不肯罢休的，是一种难以割舍的偏执。
他总说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那是他和闻菁的记忆，不是和她的，要想覆盖一个颜色的颜料，就要用明度更低、纯度更高的颜料去覆盖，否则没有任何效果。
而一笔落，就无法再回头。她只有继续。
*
在行走的过程中，闻晓感到死神的镰刀再次抵住了他的背脊。
来到大洋彼岸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有过这样的感觉了，而现在，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知道伊甸园里落后的人会被“处理掉”时那样。
闻晓脚上定制的鞋是牛皮底的，穿着舒适且会越穿越贴合脚型。但它绝不适合现在穿，在这样的地方行走，它磨损的速度远快于普通橡胶底，并且它是不能沾水的，他每走一步，都感觉它下一秒就会破裂。
真是煎熬。
凭借着意志力盲目地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霎时停住向前迈的脚。
不知道前方是不是蛇？
如果是毒蛇，被咬了，怕是就没法活着走出这片丛林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不禁瑟缩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直到一根树枝被他拦腰踩断，发出“咔嚓”一声响。闻晓终于没有再退，因为这时，他已经看清前方出现的人。
是闻菁。
“哥哥！”闻菁也看到了他，红着眼跑了过来，浑身脏兮兮的，裙子边还破了。她定是同他一样，在这雨林里乱走许久了。
并且闻菁好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那般，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闻晓握住了她双肩的肩峰，也默契没有再提起昨晚的事。
文菁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醒来时就在这里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声音凄哀婉转泫然欲泣，“我好害怕，哥哥我们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跟他一模一样的遭遇。
闻晓没有怀疑，伸手拂去她脸上的黑印，“没关系，我们不会死的。”
只有一个人时才可以脆弱。如果有人依靠他，他就必须超越他自己，比真实的样子更强大。
“嗯嗯。”文菁点点头。
闻晓将衣摆抽出来，给文菁擦掉了脸上的灰，还擦了手。
文菁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因为她发现闻晓给她擦手的衣摆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闻晓是有洁癖的，不过闻菁的脸现在比他的衣服更需要洁净，他只好这么做了。黑色的毛衣，不仔细去看，也不会发现上面的泥。
两人走啊走，终于看到一条不再原始的路，而走上这条路，抬头刚好可以瞧见一座山的顶峰。
“哥哥！你看那座山！”
闻晓抬起头，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峰罢了，“怎么了？”
“你觉得它像不像一个女人仰起的脸？”
“哪里像？”
“你看啊，那个凸起的地方就是她的鼻子，稍直的那侧就是她的下巴连接着脖颈，没那么陡峭的那一侧就是她的头发。”
“嗯……你这么一说确实。”
闻晓听着文菁有一句没一句但又没有尽头的话，感觉长途跋涉的时间也不那么难掖了。
“哥哥你的鞋破了。”
意料之中的事，闻晓淡淡回应：“嗯。”
“要不我们就站在这里等过路的车吧。”文菁忽然停下来。
“很累吗？”闻晓突然问她，“那我们休息一会吧。”
文菁确实是累了，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对这具身体的适应程度让她几乎忘了这不是自己身体的事，“不，我不累，哥哥你脚痛不痛？”
“不痛。”闻晓看了她一眼，“不累的话我们就继续走吧。”
“这条路肯定会有车经过的，我们在这里等吧。”
闻晓摇摇头，“等待是无望的，我不喜欢等待。如果你不累的话，我们就继续走吧。如果你累的话，可以让我背你。”
文菁只能跟着他继续走。
又走了一段时间，闻晓倏然停下来，转过头对她说：“你怎么知道这条路肯定会有车经过？”
“我……”文菁正想着说辞，忽然就开始刮风了，像是要下雨，“走了这么久才遇到一条路，说明这附近路很少。这条公路修得这么现代，肯定是行路者的必经之路……”为了不让闻晓怀疑，文菁叽里咕噜辩解了一大堆。
闻晓注视着她，陌生感又陡然出现。
文菁说的很有道理，甚至因为调理太清晰，一点也不像她会说出来的话。闻菁虽然在小时候很聪明，但在做了手术之后，性格大变，也不爱学习了。现在的样子就一点也不像她，倒是有点像更小的时候，他们还没回国的时候的她。
闻晓考究的目光看得文菁有点怵，“难道不对吗？”
试探地开口。
“不，妹妹说的没错。”
别怀疑了，往前走吧。他跟自己说。
走着走着，文菁倏然又开口，不过这次聊的不是有的没的了，“哥哥你喜欢我吗？”
“喜欢。”
“真的吗？”文菁从背后蹿到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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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真的。”闻晓绕过她，继续走。
“你是因为觉得我们可能走不出去了才这么说吗？”
“不是。”而是觉得我不这么回答，你就走不出去了。
“好了，别再说话了，节省点力气。”在文菁即将再次开口前，闻晓一句话截断她所有的话。
“可你昨晚都不回答我。”
似乎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节省力气，闻晓也没有再开口。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空灰暗下去，几乎不能知道时间是白天还是黑夜，能看清路但又跟在黑夜里走路似的。天空中也开始有雨水滴落，文菁真的走不下去了。
一晚没睡，这具身体早已到达极限，即使意志力再强大，此刻也无法继续维持身体的前行了。
她走到路边，扶着树，这才没有倒下。
闻晓离了她没多远就发现侧后方的人不见了，回头去看，闻菁扶着一棵树，随时都要昏倒的样子。
“低血糖？”身边有人问她。
额头上附了一只手。文菁睁开眼，看见的是那张漂亮的脸。
“好漂亮。”她无意识喃喃道。
“什么？”
“哥哥，你好漂亮……”
听见这话，闻晓的身体登时僵硬住，“你烧糊涂了。”
文菁被他抱起来，闻晓带着她继续走。
“如果难受的话就睡一会儿吧。”闻晓说。
文菁很难受，哼哼唧唧的，她现在几乎不能意识到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处了。
闻晓想起她在飞机上时要放歌来听的事，开始哼唱起来：
“Youdon’teverhaveto,bestrongerthanyoureallyare……”
闻晓的声音低哑又迷幻，非常适合这种类型的歌。
在这样的歌声中，文菁渐渐睡去。
醒来时，她的头不那么晕了，睁开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被闻晓抱着，羞恼地挣扎起来，“放我下来！”
“你醒了。”闻晓看着她，却没同她说的话那样有所动作，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不愿意让我抱你？”
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挣扎？
明明之前和他拥抱过，为什么现在不愿意被他抱起来呢？
她和闻晓接触的皮肤。在他说话时可以感受到他胸腔的轻微震颤，还有不止息的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体温。
文菁忽然发现，她想让他说喜欢，可是却没有想过之后的事。
互相确认心意的成年人，搂搂抱抱很正常，甚至接吻还有更多其他的事都可以做。而现在的自己，只是想要得到他占有他。或许因为他只是书里的人，她潜意识里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得不到他，所以期间产生的挫败都在计划之外，她只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也可能，是舍友整日给她说的话，那些话中的溢美之词无形地在她的脑海中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形象出来，她喜欢美的东西，所以不自觉地靠近。
不过最终做这些都只是因为一个原因，她喜欢一样的东西，就要得到它。
至于这件“东西”本身在想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根本不在乎！
可直到闻晓问出这句话，她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是人。
他不是摆在商店里的洋娃娃，他会有自己的想法。也许她从来都知道，这个事实就在眼前，她却一直自欺欺人，从来不去看，更不会伸手去触摸，那近在咫尺的真相。
文菁觉得自己正在以自己最厌恶也最恶心的姿态生活着，就像古代的男人将女人看成物品一样，她也这样做了。
闻晓看着怀里突然安静的人，以为她又昏迷了，但她没有。闻菁好像只是被他问住了，不再挣扎。
她垂着头，腔调柔弱：“那你的脚怎么办，会不会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