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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铁手赵三8

作者:李首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来人正是江枕鸿。


    他抬起头,那张脸再无遮掩,彻底暴露在大殿内。直直的对准昭元,左半边脸尚算端正,右半边却被一片狰狞的黑色疤痕覆盖。


    昭元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异常“前些日子的信,也是你送的吧。她继续问道“所求何为?”


    江枕鸿只一句话“为报小姐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昭元微微倾身,“屠辉手下半数赌场,可都是在你手底下过的账。”她在问,为何要背叛?为何要亲手毁掉那看似将他从泥潭中拉起的恩人?


    江枕鸿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地。他猛地抬起手臂,粗暴地扯开袖管。“恩情?我原也是这般天真地想着的。”


    随着袖管褪至肘上,新伤叠着旧伤,深紫的瘀痕覆盖着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痂口,纵横交错的鞭痕,烙铁留下的圆形焦疤,深深浅浅的齿印,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愈合后留下蜿蜒扭曲的肉棱,爬满了整条胳膊,而这只是一小部分。


    “我的生母,”江枕鸿的声音陡然低下去“是花月楼的香蝶。”


    花月楼,南郡最繁华的销金窟。香蝶,曾是那锦绣堆里的明珠。一曲清歌,一舞倾城,一笑千金难求。她守着卖艺不卖身的清高,直到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富商,轻易叩开了她的心扉。


    一夜春风,海誓山盟。富商言家中突有急事,需回去料理,信誓旦旦必返迎娶。香蝶信了,将一颗心连同身子都交了出去,守着那承诺度日。数月后,腹中悄然孕育了生命。


    因着富商临行前留下的大笔银钱,老鸨倒也没为难她,只当是奇货可居,一个怀着恩客骨肉的头牌,或许能卖出更高的价钱,若是个男孩,更是锦上添花。于是,江枕鸿就在这脂粉香浓的空气里降生了。如老鸨所愿是个男孩。


    那富商竟也真的信守承诺回来了。然而,当他满怀期待地看向襁褓中那张小小的脸孔时,只剩下了嫌恶。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那富商,是有家室的。”江枕鸿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正妻多年无所出,却在他同我娘一度春宵后传来了有孕三月的消息,他回家正是守着正妻生产,好巧生的是个男子,后听闻我娘也生了儿子,想着孩子易夭,多养一个也无妨,将来或可顶门立户。可惜…”他扯了扯嘴角。


    “我这副尊容,让他觉得是奇耻大辱。既然正妻和我娘都能怀上,说明他龙精虎猛,日后定能生出更多健全的儿子。我娘,不过是个妓子,我,不过是妓子生的,面目可憎的怪物,何苦带回去污了门楣?”


    昭元静静听着。


    “我娘,”江枕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深埋心底的痛楚被强行翻搅出来,“身子破了,又生了孩子,再也做不了清倌人的生意。她不愿丢下我这个孽障,就只能,只能在那老鸨的逼迫下,去接客。”


    他闭上眼,似乎想隔绝那不堪回首的记忆,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母亲强颜欢笑的脸,和她转身回房时,那挺得笔直却微微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背影。“她熬啊熬,可那样的日子,又能熬多久?”


    “她没能活长久,在我十岁那年,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命。”江枕鸿的声音干涩“我把攒下的,偷来的,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给了老鸨,才勉强赎回了她的尸体。买不起棺材,就在城外乱葬岗边的荒山上,寻了个浅坑…”他顿了顿,闭上眼睛“用手刨土,埋了她。”


    十岁的孩子,妓院的出身和一张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脸,没有地方肯收留。他像阴沟里的老鼠,在街头巷尾挣扎求生,靠翻捡馊水,偷窃度日。


    就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江枕鸿竟然靠着扒在私塾窗外偷听,蹲在赌坊角落偷看,靠着惊人的天赋,硬生生学会了算账,做账,甚至琢磨出几分门道。


    “后来,被屠辉的人发现了。”江枕鸿的声音里透出讽刺,“他看我算盘打得快,账目做得清,觉得是条好用的狗,就把我拎回了猎鹰帮,替他管那些见不得光的赌场账目。”


    那段日子,或许是他人生中仅有的,短暂喘息的光阴。有瓦遮头,有饭果腹,虽然依旧是活在阴沟里,但至少像个人了。


    “我原本也以为,这是苦尽甘来了。”江枕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悲怆,“可惜啊,可惜没过多久。”


    他猛地仰头,发出一串凄厉又癫狂的大笑。


    “可笑吗,你说可笑不可笑?”他指着自己那张丑陋的脸,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我因为这副鬼样子,从小到大,受过多少白眼,挨过多少唾骂,被人像看脏东西一样驱赶。可偏偏,偏偏就因为这副鬼样子,屠辉那个宝贝疙瘩屠光宗,他说我像马,一匹只配给人骑的老马。”


    “马,”他嘶吼着“我不是人,我是他屠光宗的一匹马,一匹白天供他玩乐取笑、晚上还要继续给他爹算账的牲口。”


    “马能说不吗,啊?”江枕鸿猛地从地上蹿起,又因为腿上的旧伤踉跄了一下,他扶着旁边的柱子,身体剧烈地起伏,“屠辉缺算账的吗?不缺,可屠光宗的玩具永远不嫌多啊。更何况,这个玩具白天能让他儿子骑在背上耀武扬威,晚上还能继续点灯熬油地替他数钱,多划算的买卖啊,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泪水却从那只完好的左眼里汹涌而出。


    “屠光宗在哪,屠光宗在哪?”他猛地收住笑声,死死盯着昭元,声音却诡异地压低了,“他啊,被我剁成块了呀。”


    “有人把他捆得结结实实丢在床上,像头待宰的猪,我进去的时候,门口的守卫哪里会防着我呢?”江枕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匹不听话的、随时会被主人教训的马啊!我进去,只会被屠光宗用鞭子抽,用脚踹,用烛台烫,他们听得见里面的惨叫,哭嚎,求饶,可那又怎样?那不正说明他们的少爷玩得开心吗,谁会进来阻止,谁敢进来打扰少爷驯马的兴致?”


    他描述着那血腥的一幕幕,语气却仿佛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是如何拿起刀,如何一刀一刀…屠光宗惊恐绝望的尖叫如何逐渐微弱。


    “我拖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那些碎块出门的时候,”江枕鸿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他们离得远远的,捂着鼻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他们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可那又怎样?那不过是少爷玩得太疯,把他的马打得皮开肉绽流出的血罢了,谁会多问一句?谁敢多看一眼?”


    江枕鸿说完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不再扶着柱子,而是重重跪伏在昭元面前。


    “求小姐收下我!”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地面传来,“我这种人,从里到外,早就脏透了,烂透了,但正因如此,小姐,我能替您做很多事,那些您不愿脏了手,却又必须有人去做的事。我江枕鸿愿做小姐脚下的踏脚石!”


    昭元的目光,终于在他身上停留了更久一些。


    “为什么?”她开口,“为什么选了我?”而非宋二或是铁三?


    江枕鸿缓缓地抬起头。他脸上的癫狂,痛苦,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清明。


    “因为”他直视着昭元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因为只有您,是女子。”


    他没有再说更多。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剖析世道的不公。仅仅六个字“因为只有您,是女子。”


    昭元却没再问,她懂。


    她如何能不懂?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只因她是女子,她生来就要比旁人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勉强触及他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只因她是女子,她必须将惊天的野心死死地、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柔弱无害的外表之下。只因她是女子,无论她将来站得多高,走得多远,成就多么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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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煌,这天下,永远会有无数张嘴,无数道目光,无数根手指,指着她,唾骂她牝鸡司晨,诅咒她祸乱朝纲。


    可这世道,也并非全然如此。


    因为她是女子,所以也会有像江枕鸿这样的人,仅仅因为这个身份,就选择义无反顾地追随。这世间,有江枕鸿这样因命运扭曲而靠近她的男子,更有千千万万沉默的,被压迫的,挣扎求生的女子。她们或许卑微如尘,或许身不由己,但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无声却磅礴的力量。


    江枕鸿,他分得清自己是人还是马吗?


    在被当作牲口践踏凌辱的两年里,他从未停止过反抗,哪怕只是内心无声的嘶吼。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个人。


    可,他分得清自己是男是女吗?


    他出生在那片胭脂染就的土壤里。他睁开眼看到的,是母亲温柔却带着哀愁的脸庞,是楼里那些同样身不由己,却在他饿得哭不出声时偷偷塞给他半块点心的姨娘们。


    他看到那些醉醺醺,面目可憎的“恩客”们,如何在母亲和姨娘们身上发泄着□□,事后却又衣冠楚楚,甚至轻蔑地唾弃她们的肮脏。


    他因为这张脸,无数次被那些男人嫌恶地踢开,而老鸨只会点头哈腰地道歉,仿佛错的真是他。


    他曾偷偷捡起母亲用剩的妆粉,笨拙地涂抹在右脸的疤痕上,对着模糊的铜镜,学着记忆中母亲描眉的样子。母亲发现后没有责骂,只是抱着他,眼泪无声地淌下,然后颤抖着手,一点一点,为他将那丑陋的疤痕遮掩得淡了些。那些姨娘们围在一旁,有的叹息,有的红了眼眶,她们看他的眼神,不是看怪物,而是看一个她们所有人的孩子。


    老鸨心黑如墨,连他母亲一具薄棺都不肯施舍,漫天要价。可当他抱着母亲的尸身,失魂落魄地走出那扇门时,那些姨娘们,那些同样挣扎在泥潭里的可怜人,却偷偷地地将一些碎银子,几枚铜钱塞进他破烂的衣襟里。那是她们从牙缝里省下,从客人指缝里抠出,甚至是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血泪钱。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性别的界限在他心中模糊。他看到的是男子的暴戾,贪婪,虚伪与残忍。他看到的是女子的坚韧,隐忍,挣扎与微弱的温暖。


    所以,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一面肆意践踏玩弄着那些女子,一面又用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她们肮脏下贱。而那些男人,为什么能拍拍屁股起身,理直气壮地享受着风流的赞誉?


    所以,那天,当他再一次被屠光宗当成马骑累了,随意丢在路边,像一摊烂泥般蜷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时,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是想着算了的。


    老天?老天何曾怜悯过他,他能活下来,靠的不是老天的慈悲,是…


    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肮脏的巷口时,他模糊的视线里,救了他的同样是两个善心的女子,他听到了她们低语中的几个词“何老母”,“小姐”,“药”,“铁三”。


    他那么不起眼,屠辉和手下商议机密时,甚至懒得避开他这条狗。他那么聪明,又那么绝望,仅凭这几个零碎的字眼,就敢押上自己这条贱命,


    他这一生,运气坏得透顶,却又总在一些时候好的可怕,就像先前他跟踪数天终于等到了那富商从春楼回家独自一人去小解时。又如今日,他赌对了昭元的目的,赌对了她的手段,也赌到了这唯一一个能走到她面前的机会。


    这世道,这狗屁不通,烂到骨子里的世道,他江枕鸿不信天,不信命,他只信自己选定的主君。他要呕尽心血,燃尽残躯,也要追随她,将这颠倒的乾坤扭转。他要让这煌煌世道,终有一日,匍匐在女子的脚下,这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也是他对这世界最疯狂,最决绝的报复。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冰冷地面,同样的跪姿。


    他与宋得钰一样,清晰地听到了那来自上首的声音,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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