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子两三颗，远处云层泛白发红，黎明将至。
峰顶洞穴里，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老祭司突然睁开眼睛，翻身朝床下吐出一滩东西。
坐在床边打盹的慧月骤然惊醒，从怀里掏出一方麻布手帕给她擦嘴：“老师，您没事吧？”
她又从旁边桌子上端起一个碗：“老师，您喝药。”
老祭司慧天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鲜暗相杂的红色呕吐物，闻言轻轻摇头，拒绝了慧月递来的药：“你去把族长大强、副族长大壮、棉棉，还有两个狩猎队队长迅猛高坚、采集队队长长生叫来。”
慧月没想太多，放下药碗：“那您稍等一会儿，我现在就去。”
她转身走出长长的甬道，穿过院子，一只脚刚踏在下山的石阶，忽然听到慧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真打算去通知那些人？”
慧月收回脚，转身皱眉：“你什么意思？”
“还不够明显吗？老师吐血了，她要死了！”
慧星站在院子里，身影隐在暗影中模糊不清，眉眼辨不真切，只有一双澄黄色眼睛亮得有些诡异。
“她知道她要死了，所以她拒绝喝你端过去的药，吩咐你把族长他们都叫来，打算用生命的最后时间做出最后的安排，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下一任祭司的人选。”
“她会选谁呢？选你还是选我？”慧星嘴角微勾，带着讥讽，“还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那个人？”
慧月沉默了。
仿佛是过了很久，她轻轻摇头，语气笃定：“老师不会选你也不会选我，她只会选棉棉。”
“是啊，她只会选棉棉。”慧星低声重复一句，忽地高声，“可是凭什么呢？！”
“你我伺候了老师三十年！如果老师选你，那我认了，可是棉棉一个没成年的小崽子，她才在老师身边几年？凭什么要把下一任祭司的位置让给她？如果真让她上去了，那你我还如何在部落立足？难道真让你我在一个没成年的小崽子面前低头，去侍奉她吗？！”
慧月眼底深藏怨恨不甘，面色却冷漠麻木：“可是老师就是要把位置让给棉棉，我又能怎么办呢？”
“从前你没有办法，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慧星眼神幽幽，闪烁着诡异光芒，“我说了，老师她快要死了。”
慧月思索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露震惊：“你……”
慧星嘴角咧开，澄黄的眼珠里闪过贪婪与狠戾，声音又轻又黏：“如果你管住你的脚，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等老师死了，还不是我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慧月怔在原地。
慧星缓缓上前，朝她伸出一只手，似是要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同融入暗影中：“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慧月，帮我，如果我做了祭司，我就让你做副祭司，就像族长和副族长一样。我们一起住在山顶上，所有族人都要像尊敬老师那样尊敬我们，包括棉棉那个小崽子。”
慧月眼睛里翻涌着挣扎，似是极为心动，却迟迟没有点头答应。
过了好一会儿，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轻轻摇头：“不。”
慧星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不！”慧月语气坚定地拒绝出声之后，突然无奈又释然地叹出一口气，她抬眼望向慧星身后的洞穴，眼睛里涌现出柔软的情感。
“老师要把祭司的位置传给棉棉，我确实很怨恨很不甘心。我侍奉了老师三十年，可是老师也尽心尽力地教导了我三十年。当年我身体孱弱，若非老师选中了我当祭司学徒，我早就死了。阿爸阿妈不只有我一个崽，他们迟早会放弃我的，部落也不会管我，是老师的选择延续了我的生命。”
“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便将老师当作了我的母亲。”慧月眼中滴落下来一颗泪珠，表情似哭似笑，“子女再怎么怨恨母亲的选择，也不会违背母亲最后的心愿。”
她转头看向慧星：“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心也不能肆意摆弄部落祭司大事。老师为部落存亡与发展耗尽一生心血，她选择棉棉并不是因为私心，你我都知道棉棉的本事，棉棉成为下一任祭司，部落会发展得更好、在未来的灾难当中会更容易存活下去。我当祭司学徒三十年，受到族人们尊敬三十年，为族人们着想，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慧月开始挣脱他的手掌：“放开我，我要去通知族长他们。”
慧星却抓得更紧，眼睛瞪大：“你是傻子吗？你为老师着想、为族人着想，谁来为你着想？只有我！只有我会为你着想！你不听我的，居然还想着背弃我？你疯了吗？！”
“你不必多说，我已经决定了。”慧月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直视他的眼睛，“我想做什么轮不到你管。不是我背弃了你，是你背弃了老师！”
慧星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身影，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他连走两步，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慧月头皮一痛，险些摔倒，她挣扎起来，转身怒叫：“慧星，你干什么？！”
因狼人头发天生长不长，无论公母都是竖短发，慧月一挣扎，慧星便感觉她的头发正从指缝间溜走，他连忙用另一只胳膊勒住她的脖子，抓头发的手改为捂住她的嘴巴，防止她大叫。
“既然你不肯帮我，那我就只好强行让你呆在这里！等老师死了事情成了定局再放你出来。”
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把慧月往后拖，四下张望打算找根绳子把慧月绑起来，然而事发突然，哪有绳子给他用？
慧星无可奈何，慌乱间摸到腰带，只得抽出腰带预备捆人。
慧月骤然被勒被拖，顿时怒火冲天。
真当她是好惹的？
她两只手使劲抓住勒在脖子上的手臂，抬起右脚朝后猛踹，踩他的膝盖踩他的小腿，踩住他掉地上的袍角全身用力向后倒。
慧星猝不及防，被带得倒下去，慧月半个人砸在他身上，他顿时屁股疼身上骨头也震疼。
“该死的衣裳！”他咬牙切齿。
两个人这么一摔，慧月便从慧星手里挣脱了出来，她龇牙冲他一声低吼，抬手就是两巴掌。
母狼发威，凶相毕露。
“慧星，我看你才是疯了！”她狠狠地捶了他几下，见他护着脑袋不敢还手了，才怒火稍降，站起身来，“我要去告诉族长，让族长关你几天，你就知道清醒了。”
她转身就走，忽然后脑一痛，眼前猛地发黑。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慧星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手里攥着块沾血的石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狠戾，像一头疯狂的野狼。
“你……”
她瞪大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可眼前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地向后倒去，意识骤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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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星喘着粗气扑过去，右手攥紧石头，红着眼又狠狠砸了两下，每一下都带着歇斯底里的狠劲。
鲜血溅在他脸上，直到慧月的身体从抽搐到彻底死寂，他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看着慧月双目紧闭、脑袋一片血肉模糊，身体一动不动的模样，他终于回神，浑身的狠劲瞬间褪去，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不…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发颤，丢掉石头连连后缩几步，过了一会儿，又连滚带爬地回来，趴在慧月身边，眼泪掉下来，“是你，是你不肯帮我，还要把一切都告诉族长。你要毁了我，我又怎么能不反击？！”
“不要怪我，慧月，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慧星两只手颤抖着刨出浸了血的泥土，全部糊在她的脑袋上，又在她的衣裳擦手上的血迹。
他抓住她的手臂，用尽力气拖动她的身体，将她抱起来，从人迹罕至的北边悬崖扔了下去。
洞穴里，再次陷入昏迷的慧天骤然惊醒。
“慧月？慧星？……”
她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烧：“端碗水来我喝。”
可是她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人回应她。
不对啊，如果说慧月是下山去叫人了，那慧星呢？
慧天强撑着想要坐起来，浑身却没有半分力气，她努力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过了很久，她听到些许脚步声，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慧天连忙睁开眼睛望去，只见慧星身穿一身长袍衣袂翩翩地走进来，可是她却敏锐地察觉了，他之前穿的和现在穿的衣裳不是同一件！
“慧星？慧月呢？她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慧星没回答，走到床前，噗通一声跪下，深深地低下头去：“老师，您安息吧。”
“你说什么？”慧天一时惊怒非常。
安息二字是对死人说，可是现在，她还没死呢！
她伸出手去，用力抓住慧星的肩膀：“你告诉我，慧月到底去哪儿了？”
慧星抬起头来，黄澄澄的眼珠子里燃烧着疯狂，嘴角咧开似是在得意：“慧月？慧月一片真心为您，所以她提前去兽神那儿等着您了。等您去见了兽神，您就可以和她团聚了。”
慧天瞬间明白了一切，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厉声质问：“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慧星只是咧开嘴笑，不说话。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慧天松开手，一口鲜红的血从喉咙呕出，喷洒在地上，格外刺眼。
“你…你……”
她似有无数话想说，可是油尽灯枯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滔天怒火与绝望，一口血吐出后，她的气息无法阻止地衰落下去，变得细若游丝。
她胸口艰难地起伏两下，随即便不动了，两只浑浊的眼睛瞪着，竟是死不瞑目。
慧星收了表情，静静看着她的死状，过了好久，才缓缓抬起一只手。
轻轻地抚过她的双眼，为她阖目。
“老师，请您不要怪我，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您活得太久，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他上半身深深地弯下去，脑袋磕在地上。
“老师，您安息吧。”
“老师，请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