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想错了。
不是天生自带知识就会被当作妖孽活活打死烧死，部落里并未发展出这样可怕的排斥异己文化。
对于不知情的族人们来说，棉棉脑中的知识就是兽神赐予的，很正常。
对于知情的，例如老祭司来说，虽然棉棉脑中的知识不是兽神赐予的，很新奇，令人很惊讶，但这是什么很吓人的事情吗？
当那巴掌大小的白毛幼崽闭着眼睛趴在她掌心，两只前爪不由自主地攀住她的手腕时，老祭司就知道，这只是一个孩子啊。
一个被伤透心的孩子。
她亲眼看着棉棉长大，数年来看着棉棉的一举一动，知道她的善良，也知道她的真诚，更知道她打从心底里把狼人们看作族人，她与灰狼部落深深地联系在一起，就如同骨肉一般难以分开。
这些就够了。
老祭司年近百岁，历经了无数风雨，知道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她从来都很有智慧，很懂分寸。
老祭司讲了一会儿课，精力不济，有些疲累了：“剩下的就让慧星慧月教你吧。”
三人低头应是。
柴棉棉站起来，恭送两人将老祭司扶到里面左侧的洞穴休息。
过了一会儿，慧月出来了。
柴棉棉连忙迎上去，乖巧礼貌地问：“慧月姨姨，接下来我学什么呀？”
慧月偏过脸，长吸一口气忍住，半晌才简短道：“刻画。”
柴棉棉有些无措：“刻画？”
“嗯。”慧月一脸厌蠢，不耐烦道，“老祭司都说了兽神自称为画家，不学刻画学什么啊？”
她转身抱来一块石板，往她怀里一塞：“跟长廊两边的石板画学，等你也能刻出一副像样的，第一课就结束了。”
柴棉棉被石板的重量压了个踉跄，石板倾斜，上面放着的刻画工具要滑落下去了，她连忙伸手拢住。
等柴棉棉抬起头来再想问点儿什么，慧月已经离开了。
柴棉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咬了咬唇，鼻梁骨一酸。
没事的，没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要哭出来，不要情绪化……
柴棉棉努力深呼吸，试图将溢到眼眶的泪意憋回去。
她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平静了些许。
她抱着沉甸甸的石板和工具，转身走到长廊，仰头端望起那些画来。
该怎么学呢？
显然慧月是不肯教她的了，如果硬要厚着脸皮凑上去问，那一定会遭受无数白眼、冷言冷语的嫌弃和挑剔。
她不想去……
发愣间，柴棉棉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看，慧星也出来了。
慧星看起来比慧月大一点，约摸三十多岁的样子，瞧着挺和气的，似乎不难相处。
柴棉棉再次鼓起勇气，过去打招呼：“慧星叔叔，这石板刻画应该怎么学啊？”
慧星诧异地看她一眼，又眼睛逡巡周围：“慧月呢？她没教你？”
短短的一句话差点儿把柴棉棉心里的委屈又勾出来，她努力地压住了，难堪小声：“……没有。”
慧星皱了皱眉：“慧月怎么做事的？一天天的，就知道偷懒，老祭司交待的活计她也不做，半点儿责任心都没有！”
他指责两句气冲冲的就要离开，柴棉棉刚想说点儿什么，却见他又停住脚步，转身过来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
“棉棉，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
柴棉棉忙道：“您、您说……”
“你知道的，老祭司年纪很大了，没有力气干活。”慧星叹了口气，动情地说，“老祭司教我们知识，我们自然就要尽心尽力侍奉老祭司，照顾好老祭司的生活。”
柴棉棉不假思索连连点头：“这是应当的。”
慧星笑了笑：“以前是我和慧月轮流侍奉老祭司的起居，给老祭司守夜。棉棉你年纪还小，就不用做这么辛苦的活计了，以后你就扫院子和扫大厅吧！每天都要扫，将物件归置整齐，上面的灰尘也要擦干净，要认真一点仔细一点，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请求老祭司的见面，你若是哪处没做好，会损伤老祭司的形象，那就不好了。”
柴棉棉张大嘴巴，半晌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啊？”
慧星皱眉：“怎么，你不愿意？”
柴棉棉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不愿意。”
“行，那就这么定了。”慧星说完，不等她再多说，利索转身回了里面洞穴。
柴棉棉站在那里，两眼发直，久久不能回神。
短短半天，她胸腔里对成为祭司学徒的热情就被凉水浇灭了一大半。
老祭司精力不济不能教她，能教她的一个脸上带刀子，一个心里带刀子。
这位于峰顶的山洞里，根本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柴棉棉想到这里，鼻梁骨又是一酸。
她艰难忍住了泪意，抱着石板坐在一张刻画下面，认真观摩起来，金色眸子里透出几分倔强。
没有人教，她就自己学！
她就不信，她学不会！
她看的是一副线条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的画，她单方面暂时称呼它为日月星辰，上面有最大的太阳、有阴晴圆缺不同形状的月亮、有刻着两个角或者四个角的星星，以一定的规律进行排布。
虽然似乎有些奇怪，但是柴棉棉一眼便看懂了，这是狼人对天空的整体理解，将他们能看到的天空上有的东西全部刻在了一张石板上，并不遵守日落月升或者月明星稀等常见规律。
柴棉棉左手握住石刻刀，尖锐的刀刃抵住石板，右手拿起石捶，在石刻刀末端轻轻一敲。
抬起手查看，石板毫发无伤。
她重新对准，加重力道重新一敲。
石板依然丝毫无损。
柴棉棉：“……”
柴棉棉无语了，第三次对准使劲一敲！
咔嚓一声，刻刀尖端直接嵌进了石板，周围崩碎，崩出许多小碎石子。
她拔出刻刀，用手抹掉那些小碎石子，石板出现一个好大的凹坑，丑丑的。
柴棉棉嫌弃又无奈地皱起了脸。
她放下刻刀，思索着该怎么办？
眼下的问题，其实还轮不到谈什么画画的技巧，她真正该学的是刻石、凿石的技巧。
柴棉棉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欸？为什么就非得跟慧星慧月学呢？难道她没有石匠朋友吗？
石砧阿爷石磨阿奶当了几十年的石匠，刻石凿石的技巧一定炉火纯青，为什么不向他们学习呢？
柴棉棉想到就做。
她拿来竹箱子，将刻石凿石的工具全部放进去，拎到身后背好，然后抱起石板，走出洞穴，准备下山去。
慧月坐在院子里，察觉动静抬头看她一眼，便冷漠地垂下眼皮又研究摊在她双腿上的兽皮去了。
柴棉棉顿了顿，也不管她，径直越过她，走出院子。
广场边缘的棚子里，匠人们正在忙碌。
棉棉的身影一出现，便有人瞧见了，然后迅速露出笑脸，打起招呼：“棉棉怎么来了？”
“棉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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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棉棉你今天不是要去老祭司那里当学徒吗？怎么会在这里？”
“棉棉！”
“……”
面对一张张热情的笑脸，柴棉棉紧绷的心情骤然一松，仿佛心灵泡进了温泉，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如同灰色泥垢般迅速被搓走了，她整个人顿时又温暖明亮起来。
她露出甜甜的笑容，乖巧地挨个与长辈们打招呼，然后才说出目的：“我来找石磨阿奶，有一点事请她帮忙。”
“石磨！石磨！别忙活了，棉棉找你帮忙！”当即就有人冲石磨的皮棚子高声大喊。
柴棉棉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行。”
她冲长辈们笑笑，抱紧石板迅速地小步跑过去。
石磨也出来了，冲她招手，请她进棚子坐下，倒水给她喝。
柴棉棉放下石板，脱下竹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石磨阿奶，这种石板，您知道怎么在上面凿刻线条吗？”
石磨看了一眼：“知道。”
柴棉棉：“那您教教我吧。”
“教你没问题，不过……”石磨有些疑惑，“你学这个干什么？我记得你不想当匠人吧？”
是的，如果柴棉棉想当匠人，那她有无数学习和练习的机会，木匠、石匠、皮匠、竹编匠，甚至骨匠都有机会去试一试，但是她不想。
柴棉棉叹了口气，不由自主抱怨起来：“别提了，今天去老祭司那里当学徒，第一个要学的就是凿刻石板画，老祭司精力不济没办法亲自教我，便要两个学徒教我。”
“结果那两个，一个脸上极其不耐烦，我但凡多问一句就是我愚蠢，一个表面和气，却对我的求教视而不见，还给我分了一堆粗活。”
石磨两眼瞅着她，嘴角微勾：“啧啧，瞧你这不开心的样子。”
柴棉棉也习惯了她的打趣，轻哼：“这事搁谁身上谁都会不开心的好吧。”
石磨：“我就不会不开心。”
柴棉棉一愣。
她抬起眼睛，愣愣看向面前的老人。
石磨看上去比五年前更苍老几分，可给人的感觉仍是高大的、强悍的，仿佛充沛的精神力仍然充斥着她的整个躯体，让她不像一般老人那样缩水变得干柴。
石磨双臂抱胸，翘起二郎腿，上半身微微后仰：“棉棉，你没搞明白，慧星慧月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人？”
柴棉棉想了想，困惑道：“没听过他们不好的传言啊？”
石磨：“我说的不是他们的人品，事实上，他们的人品还算不错。”
柴棉棉无法赞同：“这还不错？拜托，他们在对我实施冷暴力欸！”
石磨摇摇头：“棉棉，你总是这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都希望那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对你和善得不得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柴棉棉一怔，下意识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竟有一种呐呐无言的感觉。
石磨手指轻点桌面，语重心长：“棉棉，你要明白，祭司学徒有三个，而将来能成为祭司的只有一个，你们三个是互为敌人的关系。你怎么能指望一个敌人悉心竭力事无巨细地教你技艺呢？”
石磨到话犹如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雾，柴棉棉眼睛犹如灯泡般亮起，刹那间，她全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她恍然大悟的小模样实在可爱，石磨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打趣道：“你这小脑袋瓜子，聪明是聪明，怎么却偏偏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柴棉棉不好意思地偏过脸，挠了挠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