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薰一直对自己的婚姻抱着放任自如地想法,然而她或许忘了,自己到底是个年轻女孩。
二十出头的年纪,春心萌动,怎么会对爱情没有向往呢?
或许这就是人的心思,又或许是古话“见面三分情”的道理。看照片,看图画,甚至是听长辈、弟妹左右提起,朗文薰心中都不会羞涩。反倒是真正见到人了,意识到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了,内心的情绪才翻涌浮动起来。
巧珍眨巴着一双水灵的眼睛,瞧着眼前的公子小姐,一对璧人,现在却都看对方看傻了,心头直被责任感灌满。她仿若自己是太太往日看过的戏里的那位红娘了,带着满腔正气开口打招呼,击破周围既暧昧又尴尬的氛围。
“莫少爷。”
莫霞章转头,朝她点头致意,“你好。”又意识到这样堵在入口处不好,赶紧伸手,引文薰往前走,“这里不方便说话,我送姐姐去包间。”
朗文薰放下轻抚着脸颊的手,声音都不觉得更轻,“有劳了。”
车厢里没什么味道,想来是新制,又或许是有被好好打扫。
莫霞章落后半步,让女士走在前面,颇有绅士风度。文薰回头,和巧珍交换了个眉眼官司,又回头与年轻的先生搭话:“学校才刚放假吗?”
“是,今年放假稍晚一些。姐姐回国的一路可还顺利?”
他的腔调有一些北方化,比南方人的口语听起来稍硬一些,让文薰听着有些新鲜,“比预计的早到了几天。”
“不知坐的是哪家公司的邮轮?”
“英格兰货运公司。”
“啊,那想来是稳当得很。英国人海上发家,称得上浪里白条了。”
文薰眨眨眼,直觉告诉她,莫霞章的这句话,原意可不大好听。
列车不大,几句话间便到了地方。莫霞章见文薰停下,先抬头认了一下包厢号,而后张嘴想说什么,却听到身后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穿短衫长裤,头发剪得干净的老仆来,“少爷,朗小姐。”
眨眼间,莫霞章脸色一收,指向他的来处,道:“我的房间在那儿。”
文薰未觉有异,点头说“好”。
待到他和仆人进屋,文薰转头向方才来的路口望去,果然见思齐在那边探头探脑。
“过来。”她没好气道。
巧珍抿嘴偷笑,开了房门,见包厢里有张舒适的青色丝绒铺的软榻,上头还盖了凉席,便拿着帕子拨了拨不存在的灰尘,好叫文薰坐下。
虽说是头等车厢,可火车里能使用的地方有限,厢房里除了供人躺卧的软榻和一张桌子外,多站两个人都转不开身。巧珍机灵,瞧见桌上有水壶,便提起来,“我去给小姐倒水。”
等思齐进来,她顺手把门关严实了。
文薰握着帽子,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地方。思齐先是把文薰的箱子靠墙放好,然后取出来几个莲蓬,搁在桌上,“刚才买的,姐姐路上吃着玩。”
示完好才扶着膝盖,同她隔了个身位坐下,开始全盘托出,“都是敬贤那个鬼丫头的主意。”
说完又抬头瞟了姐姐一眼,“妈和姨妈也同意了。”
文薰“嗯”了一声,让他继续。
思齐将事情缘由仔细道来:“那天在电话局,我打的那通电话是往临安大学去的。敬贤说,姐姐都回来了,不让莫家人第一时间知道,太不像话。我听着也觉得有理。虽说姐姐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可咱们也得见见新郎倌的态度不是?所以……”
他讨好一笑,“过了两天,祥叔不是来了嘛,他顺便带来了口信。姨妈说,姐姐的事,莫公子打电话回去禀告双亲了。莫家十分重视,如今已派人在广陵候着,就等着接了少爷,再等我父母亲到了,媒婆领着莫家人正式上门拜访。”
思齐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姐姐最开始不是还想相看人吗?母亲问清楚后,特意买了和他同一趟的车票。姐姐,如今人你也见了,可还满意?”
文薰想到刚才的青年,嘴角含着掩饰不掉的笑,“还成。”
思齐又说:“那,你点头答应的话,过两日,你们成婚的消息就要登报了。”
文薰用食指卷着帽子上的飘带,实在不愿意和表弟当面谈这个,侧过身下令,“出去。”
思齐看出姐姐是真的羞了,麻利地起身,“好嘞。姐姐,我和祥叔就住在旁边,有事叫我啊。”
文薰不理。等门关上后,她软软地歪在塌上,用帽子盖了半张脸,在记忆里找起来曾经和穿着裙子的未婚夫的过往。
那时,她只当是母亲朋友家的妹妹,哪里能想到竟是自己的丈夫?
扎着辫子的小孩脸和刚才目含星辰的青年在心里来回晃悠,越想,朗文薰的脸颊越红,临到了还是翻不过这篇,侧过身轻轻地往塌上锤了一拳。
真是荒唐。
等巧珍拿着东西回来,敲门再开门,朗文薰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斜倚着软榻的背部看起了书,连刚才被风吹乱的头发都被打理好。
巧珍笑嘻嘻地开口,“小姐,我刚才去餐车了。您瞧,我拿来了什么?”
文薰抬头,望见她把一套印着郁金香花的掐丝珐琅茶具放在旁边盖了桌布的圆桌上,蓦然一笑,“辛苦你了,快来坐下。”
“欸。”巧珍答应,却也先倒了杯香茶,放在文薰手边,“小姐,我遇上莫家的下人了,原来莫公子也不是一个人在车上。”
文薰“嗯”了一声,心无旁骛,眼睛像是在书上生了根。
巧珍穿着浅粉色的上袄长裤,头发梳成一个辫子,正是方便干活的装扮。因天热,她坐了半边后便掏了帕子往自己脸上扇风。不多时,火车启动,开起来后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吹掉了她额上的汗,才叫她舒服。
巧珍往日虽跟着太太出过门,可火车这种新鲜事物也见得少,便兴致勃勃地趴在车窗上往外瞧。文薰只看了一眼,提醒道:“小心别把头伸出去。”
“好。”
耳边是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文薰也不觉得吵闹,看得认真。
巧珍看风景也很认真。她这一看,就是一半个多小时。直到车在吴州站停下,她终于看累了,才把头别回来。
她这时又看到了桌上的莲蓬,不用吩咐,拿过来剥了,“小姐,您吃莲子芯吗?”
文薰把书翻了个页,“吃的。”
巧珍转着眼睛,又问:“那您吃苦瓜吗?”
文薰照常回答:“也吃的。”
巧珍把剥好的莲子放在干净的茶碗里,方便小姐拿着吃:“我干妈说,只有大人才能吃得了苦瓜和莲子芯。小姐,您是大人。”
都要结婚了,怎么不是大人呢?
文薰放下手,把书搁在腿上,看着她说话:“你干妈是谁?”
巧珍道:“是家里的王妈。”
王妈自小照顾文薰长大,她既是保姆,也是乳娘。
思及此处,文薰感慨:“那我们真的就跟干姐妹一样了。”
巧珍却坚持着分寸,“不,我只是小姐的丫头。”
朗文薰知道这是她的思想,更知道这种思想的来处,知道这不是短时间能改变的事,便没强求。只问她:“巧珍,你姓什么?”
“姓刘,刘邦的刘。”
“你知道刘邦?”
“从戏文里学的。小姐,我还知道楚汉之争,霸王虞姬呢。”
“那你认字吗?”
巧珍回答得认真,“认得,但是不会写。”
“箱子里有书。你无聊的话,可以拿两本出来打发时间。”
“多谢小姐,可我不太爱看书。”
“那你爱看什么?”
“爱看报纸。报纸上有好多新闻,可有意思了。”
文薰觉得倒是自己小瞧人家了,“你还能读懂新闻?”
巧珍仍旧掰着莲蓬,笑得像个福果儿,“之前不太懂,后来给老爷拿报纸的时候,觉得有意思,看得多了,就懂了一些。就比如说前几天,有位叫容仙舟的老先生去南方大学讲座,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后来被学生们哄下了台。报纸上刊登了他的窘状,那老先生还留着辫子,样子可滑稽了。”
这确实有意思。文薰也跟着笑,“你喜欢有意思的文字。”
“是啊。我是做不了学问的,所以就想着能多听点故事。”巧珍终于服侍完了一个莲蓬,拍拍手,把乘着喜人果实的碗递给文薰。
“谢谢,”文薰捻了一个放在嘴里,“你也吃。”
巧珍盯着文薰,见她真的连莲子芯一起吃下去了,眉头都没皱,嘟圆嘴做感慨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小姐,怪不得府里人都说,你有大出息。”
文薰听她说得有趣,笑道:“那你还不多吃些,你难道不想有出息?”
巧珍低头看碗,吸了口气。
不过三两下,她把脸皱得比莲子还要苦,“还是算了吧,我就当个有出息人身边的小丫头,挺好的。”
车厢外,或许是有旅客上下车,制造出了些动静,有些吵闹。
文薰静静地等着,等环境安静了些,才开口安慰道:“听多了故事,人也可以有见识。就好比你刚才说的新闻,我都不知道呢。”
被夸了,巧珍喜得露出甜滋滋的笑。她细致地掐开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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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绿芯撇掉,继续找话:“小姐,你在看什么书?”
文薰把书抬起来展示给她看,“是本小说。”
这本书名叫《绣娘》,是一位笔名为“澜瑛女士”的新人作家发表。昨天敬贤放假回来,特意买来送她,说是同学推荐的上半年最畅销的小说。
文薰本就爱读书,这几日要陪长辈、弟妹,还得出门和老朋友叙旧,没什么看书的时间。她早打算今天借着回广陵的一路,将这本不厚的小说读完。
巧珍歪了歪头,“我也爱看小说,可有些的我看不太懂。这本小说写什么的?”
文薰左右觉得无聊,提议:“我给你讲讲?”
“好呀。”
女孩子们便动作起来。其一作先生,其一作学生,二人对着端坐。
火车又重新驶动。窗外是盛夏绿意,有高山流水,又因车速有风吹满面,是以并不觉得热。
朗文薰柔声细语,娓娓道来,如同在讲述一位熟悉的朋友的故事。
“有位绣娘名叫澜瑛,家中世代以苏绣闻名,是祖传的手艺。她是光绪十一年生人,到光绪二十七年,进了徽州一户姓贺的富绅家做工。”
“贺家人口不丰,只有老爷,太太,三位姨太太,和一位小姐。澜瑛手艺好,极得大太太喜欢,可任是如此,日子也难过。”
“贺老爷是咸丰年生人,同治年间考了秀才,后来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进士,贺老爷又没有别的本事,不得已吃祖产为生。”
“贺老爷没能够在外头做上大官,在家里却享足了当官的瘾。贺家的大事小事,老爷都要升堂过问,都得是他拿主意。当时年代已新,贺老爷却仍固守着旧文化。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可这样,他还勒令小姐裹脚。不仅如此,他还不让府上的女眷吃饱饭,连澜瑛这样外头进来做工的都不例外。”
巧珍听到这里,已是感同身受了,“贺家是什么连饭钱都支不起的破落户吗?”
文薰道:“贺老爷认为女子身形以纤瘦为美。”
巧珍忍不住骂,“呸!兵荒马乱的时候,又是裹脚,又不让吃饱饭……这老爷真坏!”
文薰也是赞同。她低头看着书本中的文字,只觉得作者笔触辛辣,着实敢写。
因得原文里,贺府小姐还有一句对母亲的泣然之声:“父亲既然看不起我,何苦跟母亲生下我?既然生下我,为何又不愿意好好待我?为何我的模样要靠他人的喜好来决定!把家里的女人逼成这般,到了逃命的时候唯独落下我们……难不成我生下来是奔着给人当口粮去了吗?”
这篇故事写得好,文薰也读得细,在讲到贺老爷要娶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为五姨太时,堪堪停止。
“接下来的故事呢?”
“接下来我还没看呢。”
巧珍拽着手里的帕子,想让小姐快看,又知道这样不尊重的话不能说,只窝了一肚子气。
“像贺老爷这样的恶人,早些一命呜呼了才好。”
文薰不置可否。长久的阅读,她有些累了,顺手合上书,撑着肩颈伸了个懒腰。巧珍一看,赶紧起身去帮她捏捏,锤锤,殷勤得很,“辛苦小姐了。”
她二人正在笑闹,思齐在外头敲门:“姐姐,午饭是去餐车用,还是我叫侍应拿过来?”
文薰看着巧珍道:“坐了一路,身上也酸,咱们去餐车吃饭,顺便走动。”
“好。”巧珍轻巧地答应,立马扶着她起来,帮她整理裙子和头发。
文薰顺手拿起手提包。
出得房门,不远处,文薰上车时见过的那位莫家老仆在走廊上含肩,耷拉着胳膊站立。见到文薰望过来,他半撑着脖子,朝她笑了笑。
旁边的思齐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来用眼神询问。
文薰点头,先带着巧珍离开。
不多时,思齐追上来。他在文薰身边小声道:“那仆人是莫家来接少爷的,正是府上的管家,叫应贵。应管家说,莫公子有些不舒服,中午饭就在包间自己吃了。”
接下来是他自己的猜想:“姐姐,莫公子毕竟是些老学究教出来的,怕是他觉得如今和你还未真正定下,不好显得不尊重,才找借口不过来。”
文薰不作深究,更没别的想法。邀请他吃饭,是出于礼貌。莫霞章拒绝,或许也是一种周全方式。
巧珍怕她心情不好,抢着道:“他不吃,咱们吃。我们一定要吃饱饭,我们还得把贺小姐和澜瑛的那份吃回来。”
心态很稳的文薰仍能同她玩笑:“那你可是找错债主了,这顿饭又不是贺老爷付钱。”
巧珍语塞,半响后也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