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们鱼贯而出,嘻笑着脱去鞋袜,赤足奔向山野,经由我与熊图身边,纷纷打躬行礼。
我拉住其中一个,问道:“跑这么急,是要干嘛去?”
“上山垦田!”孩童扬着笑脸,自豪道,“夫子说读书人要自食其力,不能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
我拍拍他的肩:“去吧!小心点。”
院子里的孩童,除了一个仍在逮蚂蚱的大新,均已散尽。
我近到窗前,探首笑道:“柳先生,我今日带了位朋友过来,你可方便见一见啊?”
柳行简含笑行出:“青娘子的朋友,自然也是老朽的朋友。茶已沏好,二位入内聊。”
室内茶香氤氲。
柳行简道:“熊大人年少为将,嫉恶如仇,威震诸夷,战功赫赫。老朽当年远在淮南,亦曾听闻熊大人镇抚西南的威名。”
“柳先生谬赞。”熊图执手,神色恳切,“此番熊某辑私,贪功冒进,误入盐枭陷阱,险些酿成大祸。幸逢济周兄擒凶抚民,化战乱于无形,熊某始能知会‘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之真义。
“济周兄常言——柳先生见解独到,每每讨教,均受益匪浅。熊某不胜仰慕,之前一直与先生缘悭一面,今日得见,还望先生不吝指点。”
“指点可谈不上。”柳行简摆手笑道,“既然熊大人胸襟开阔,老朽当一吐为快。二位快快请坐!”言罢,从茶盘内取出茶盏,执壶添茶。
我与熊图道谢入坐。
柳行简道:“老朽请问二位,如何看待‘诛恶’二字中的‘恶’字?”
熊图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恶人。”
柳行简笑着看向我:“青娘子以为——?”
“恶行。”
“老朽再问二位,恶人是夷人专属;还是汉人专属?”
熊图默了半会,道:“并非何人专属。夷人之中有恶人;汉人之中,也有恶人。”
我亦附声:“正是如此。”
柳行简慢饮一口茶水:“老朽还有一问,当黑恶已除,罪人已诛,我们是否还要将对恶人的恨意,迁移至与恶人衣饰相仿、发肤相近之人身上呢?”
熊图捏着杯盏,垂眸不语。
我瞥了他一眼,轻声回道:“倒也不必。”
柳行简搁下杯盏:“那么我又要问青娘子了,俗语有云——‘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凶手虽已伏诛,但受害者亲朋尚存于世,伤恨仍无法消解,此时又该当如何?”
“即是再无法消解,也不能将仇恨肆意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吧?倘若这样做,心中便能好受,那与恶人又有何异?”
柳行简深看我一眼,道:“诚如青娘子所言,诛恶之难,不在刀光剑影之间,而在人心方寸之地。恶念如附骨之疽,斩其形易,断其根难。”
熊图骤道:“柳先生,如何才能诛心中之恶?”
柳行简捋须:“熊大人认为,何物与恶相对?”
“自然是善。”
柳行简颔首:“人性有善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注一)”
熊图起立,揖向柳行简道:“后学惭愧,蒙朝廷信任,驻边多年,却粗暴行事,怠于教化,一味以恶制恶,疏忽‘性有阴阳,善恶在养(注二)’之理。今日燕子坪一聚,得先生提点,伯通铭感在心,岂胜言谢!”
柳行简执手笑言:“伯通言重了,坐下喝茶,喝茶!”
熊图面露憾色:“可惜未能早日得遇先生,不然——”
“伯通此言差矣。”柳行简笑着为我斟茶,“你我相逢,正当其时。若是放早些,你未必听得进我说的话。”
熊图朝我执手:“多谢青城客栈不计前嫌,收留救治熊某,此间更是获益良多,皆仰仗青娘子大度。”
柳行简在一旁赞许地点头,我惟有持续“大度”,干笑两声回道:“青城与大人之间,何曾有过嫌隙?大人克己奉公,所行对事不对人;青城亦非不明事理之人,岂能与大人作难。”
“说得好!”柳行简抚掌笑道,“西南官民,勠力同心;汉僚一家,未来可期。”
日光西斜,暮色渐起。
回客栈的路上,我与熊图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头顶归巢的鹭鸟飞过,熊图骤然问起:“那日曾听你说——周弘对你有大恩,不知他做过何事,令青娘子如此看重?”
我的视线逐飞鸟去向远方:“在我十六岁那年,淯井盐乱,波及南广。我娘传信被流矢所伤,路遇大宋官军,问其遗愿——我娘希望能将她的尸首送回客栈,是周弘甘冒危险成全她,也成全了我们全家。”
熊图垂下眼帘,沉默许久方道:“熊某的十六岁,亦是刻骨铭心,青娘子要听一听吗?”
我抄手道:“愿闻其详。”
熊图缓缓道:“我七岁时,家父早逝,生母随后改嫁。祖父年迈,无奈之下,将我送至袁州友人开设的书院寄读。
“袁州地处汉夷混居之地,我常年借住在业师家中,师父、师娘待我极为亲厚,不仅悉心教导,更缔下婚约,将独女许配于我,使我身心有了归处。”
略顿了顿,哑声又道,“十四年前,我与他们辞别,赴宜春县试。临行前,师娘为我备好干粮,叮嘱我路上小心。谁知这一别,竟成永决。
“就在我出发后不久,五溪蛮叛乱,冲入汉人聚居的乡镇洗劫。书院所在小镇——一百三十七户,六百余口,无一幸免。我的恩师、师娘、小师妹,书院同窗……全部葬身于那场劫难。
“也是从那时起,我便立下誓言——终此一生,守护汉人家园,绝不再让西南边境的汉人成日生活在心惊胆战之中,遭受蛮夷的屠戮。”
我闻之慨然,轻声问道:“那你觉得——这些年,你做到了么?”
熊图目光灼灼,看向我道:“熊某有愧。一直以来,重汉轻夷,重剿轻抚,非但未能消弭仇恨,反令其加剧蔓延。
“如今想来,不少世居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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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汉人,因不堪其扰,不惜抛荒北迁,举家合族搬往嘉州、荣州,甚至昌州、资州。长此以往,汉人渐稀,夷人益众,而留下的汉人百姓——他们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最为可虑的是——朝廷要想守住这块土地,惟有不断增兵。蓄养军队,开销巨大,这些银钱终究要从赋税中来,末了还是会压到中原普通百姓身上。”
我负手低叹:“熊屠,熊大人,若非亲耳所闻,我委实不敢想像,这一番话——竟然出自你口。”
熊图朝我揖手:“熊图往日多有得罪,在此诚心致歉,还望青娘子能够见谅。”
我欠身笑道:“可惜大人的伤势迁延不愈。不然,按我们僚人的规矩,高低是该请我喝上一杯的。”
熊图亦是笑道:“不如,我明日请你喝一杯便是。”
“我可没空。”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明天月末大集,我得去茶马行市当判官。”
熊图兴致勃勃道:“听闻悦州榷场复市不过半年,贸易额已跻身‘西南半壁’三甲。熊某有心前往,不若与青娘子同行?”
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我顿足,白了他一眼道:“早些回你的泸州府衙吧,熊大人。你在我客栈呆了这么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一直想见的柳先生,今日也见着了。你究竟还有何心愿未了?不妨说出来,我青娘子救人救到底,看看还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既然青娘子让我说,那我便说了。”
“你说,你说。”
熊图敛了笑意,执手转向我,郑重道:“熊图深受娘子大恩,仰慕娘子大德,盼能与你结为夫妇,不知青娘子能否应允?”
我瞪眼打量此人,有些后悔此前说过的话:眼前的麻烦,何止是排得上号,简直是名列前茅……
林钟啊林钟,你到底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糟心地摆摆手:“熊伯通你够了。虽然你长得还行,算是个长处,但我已经过了看脸的岁数了。我们俩不合适!”
熊图长睫微颤:“我的长处不止于此,你不妨尝试多了解了解。”
“省省吧。”我扭头,瞧见西沉的太阳,心绪莫名暴躁,“你的长处,于我而言,不值一哂!”
熊图近前一步,语气和缓道:“青城,你为何不能平心静气些,不要对我怀有那么大的偏见。”
“好!我平心静气告诉你——熊伯通,我、俩、不、合、适。”
“我们……哪里不合适了?”
我飞快道:“哪里都不合适。”
熊图微微俯首,神色认真道:“我觉得挺合适的。”
我扬眉,直视他的眼睛:“那你说来我听听。”
熊图摸了摸鼻子:“譬如我有癗症,脂粉嗅之即发,而你似乎……并不喜这些,与你在一处,感觉很安全。”
“嘁。”我没好气道,“没见过你这般一厢情愿的。不施脂粉,难道一定是不喜欢吗?那这世上的穷人,岂非都不喜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