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男子声音低沉如古钟，仿佛带着万年岁月沉淀的沧桑：“如果你以后遇见一个人，爱上那个人，但是会因为那个人……”
他停了下来，深沉的双眼似乎泛着悲伤，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你会因为那个人死去，你是否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遇见他？”
李慕婉愣住了，她没想到这老怪开口第一句话，竟是问她这样的问题。
李慕婉从小被家人宠爱，十岁时父母因救人而亡，但哥哥和师门里的人都爱着她，这十六年也算是过得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挫折。
她从未想过这般沉重的问题，修仙之人虽求长生，却也见惯了生离死别，可关于“爱与死亡”的抉择，她还是第一次认真思考。
她望着戮默眼底深藏的痛苦，那痛苦太过浓烈，仿佛跨越了轮回，让她心头没来由得莫名一紧。
没有丝毫犹豫，她仰头迎上他的目光，清亮的眼眸里满是认真：“他爱我吗？”
戮默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反问。他见过太多人为了生命放弃情爱，也见过太多人因畏惧死亡斩断羁绊，却从未有人像她这样，第一时间追问“爱与否”。
沉默片刻后，戮默缓缓点了点头，喉结微动：“爱。”
“这死亡的结局，是我被迫还是主动的选择？”
“周茹是个孩子，不要为难她，这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戮默脑海中是王林二战天道时，李慕婉温柔又悲哀的话语。
戮默回道：“是你自己的选择。”
“那便不悔。”李慕婉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执拗与纯粹。
“我爱他，他就是我自己选择的爱人。他爱我，说明这份感情不是单方面的执念，连死亡这个结果，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是自己选的路，哪怕结局是死亡，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李慕婉说完，戮默没有接话，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到两人身前的巨石上。
沉默少倾后，她听戮默叹息一声：“那是你还小，不懂什么是死亡。”
虽然是第一次和这个老祖交流，但李慕婉总感觉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不仅仅是石桥那一面。她拂去那几片枯叶，侧身自然得坐在巨石上，双手撑在膝上，离戮默还隔着一丈的距离：
“十岁的时候，我爹娘同时离开了我。那天，他们要去十里外的罗松镇送药，那里有人得了痢疾。本来爹爹一个人去就好了，但是娘亲说罗松镇的大夫可能人手不够，她一起去还能帮忙。
因为那病会传染，所以不能带着我同去。娘亲将我托给隔壁家的周婶照看一天，还说会给我带最爱吃的桂花糕回来。”
李慕婉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她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他们本该酉时就会回来，但那天戌时都快过了，他们还没回来，我一直坐在周婶家大门口等着。
直到亥时，一队人打着火把过来了，最后面是一辆板车。有人来叫周婶，拉着我往家里走。
因家中就是开医馆的，我知道人被白布盖着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将爹娘还未归家和这辆板车联系起来，一定是谁家中亲人生病，来找爹爹医治，还未到医馆就去世了。
到了我家，族长掀开白布，我看到了爹爹和娘亲，他们一脸安详，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我想，被白布盖着不一定是那个意思，他们只是睡着了。
但送他们回来的邻居都皱着眉头不说话，隔壁的周婶还一直抹眼泪。
最后是族长告诉我，我爹娘出事了，不在了。我不懂什么是''不在了''，爹爹和娘亲他们就在这里啊。早上爹爹给我盛了一碗热粥，娘亲给我扎了辫子，还绑了红绳，让我在家等他们回来。”
李慕婉低下头，抬头抹掉泪水：
“接下来，我知道什么叫不在了。因为当我走上前去，想要叫醒爹爹和娘亲，摸到的却是僵硬的身体和冰冷的肌肤。
之后是葬礼，生活中再没了爹爹和娘亲。我知道，不在了就是去世了。
但对我来说，他们虽然去世了，他们却一直在我心里。他们对我的爱，我对他们的爱，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死亡而消失。”
“所以，死亡不等于遗忘和消失，因为爱会一直在。”
说完，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看着戮默怔然的模样，悲戚的慢慢消散，她像宽慰戮默，又像宽慰自己，嘴角扬起好看的幅度：
“前辈，您看旁边这颗树，冬天会落叶，春天又会发芽，可它们从来不会因为怕寒冬就不生长。感情也是一样呀，只要是真心的，哪怕结局遗憾，遇见的过程就已经很珍贵了。”
戮默随她动作，抬头看着那棵槐树。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戮默沉寂万年的心湖。
因为王林的一缕执念，他被送到这万年前，沉入这一次次轮回。
背负着李慕婉一次次魂飞魄散的痛苦，戮默思考许久后，来到了这里，来到王林和李慕婉相识之前。
本是想在因果初显时斩断李慕婉和王林，也算和他的羁绊，让她能安稳度过一生，不必在修魔海遇见王林。
他推衍过无数次对话，预想过她会畏惧、会退缩，却从未想过，这个十六岁的少女，竟比他这个活了万年的老怪还要勇敢。
自从他感受到自己的心，明白自己会因为李慕婉的离去一次次心痛，他困在“失去”的阴影里，甚至不敢确认自己爱上李慕婉。
他以为斩断因果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却忘了爱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牺牲，而是彼此心甘情愿的选择。
王林与李慕婉之间，明明是王林先动心，但他却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他在修魔海结婴后，送李慕婉回到洛河门，两人分离之际，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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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婉以保命玉简相赠，王林知道李慕婉对他的好感。
却在云天宗再遇后，连自己是与她在修魔海生活四年的人到不敢承认，直到李慕婉马上要嫁作孙镇伟之妻，王林才被逼表明心迹。
对于王林的这一点，戮默嗤之以鼻，却没曾想，自己也会像王林般那样踌躇不决。
李慕婉的纯粹与坚定，像一束光，真正穿透了他心中积年的冰封。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晚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李慕婉看着戮默眼底翻涌的情绪，从震惊到怅然，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忍不住抿嘴笑了——原来这万年冰山般的老怪，也会被她这十六岁少女的道理震撼。
她没再追问戮默“为何等她”，是不是小时候在石桥上救过她，刚才的那段话废了她几乎全部的精力。她有预感，今日戮默不会答她。
而且，有些答案或许不必急于一时。她起身轻轻弯腰行了一礼：“婉儿近日修为的提升应当是前辈照拂，多谢前辈。”
说完，李慕婉准备转身离开之际，走了几步又站定回头，站直身子的她都矮了戮默半个头，她直视那双黑眸鼓起勇气道：“那个人，是你吗？”
戮默静静地看着她，在这种沉默里，李慕婉的心绷成了一根快要拉断的弦，十只手指紧张地搅在身后。良久，她听到了戮默的回答：“不是。”
李慕婉心底冒出一丝奇异的情绪，语气也染上失望：“那他，是你的朋友吗？”
戮默果断答道：“不是。”
李慕婉深吸一口气，不再追问：“那我希望我死后，那人能忘了我。”
戮默不解道：“你刚刚不是说因为有爱，便不会遗忘吗？”
李慕婉想起刚到洛河门的自己，总会做一个噩梦。她站在那个普普通通的板车前，自己掀开一块白布，看着熟睡的爹娘，她想开口唤醒他们，但总是开口了却发现不能发出声音，手上摸到的也是爹娘冰冷的面庞。
午夜梦回，一脸都是泪水。
她轻声道：“可我希望他能幸福和快乐，不要再背负着过去。”
金色的夕阳照在李慕婉脸上，双眸明亮得像琥珀，她收回视线，对戮默拱手道：“那就告辞了，前辈。”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戮默脚边。
戮默望着那抹蓝色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缓缓抬手抚上心口。那里沉寂了万年的地方，竟因为少女的一番话，重新有了温热的触感。
他输了，输给了十六岁的李慕婉，输给了她那份不掺杂质的勇敢与纯粹。竹林深处，玄色身影静静倚在巨石上，眼底的冰封悄然融化了一角，连呼吸都染上了几分暖意。
他为何要来斩断他与李慕婉的因果，是怕爱上李慕婉吗？
经过刚才的论道，戮默做了一个决定，毕竟她都不怕，他又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