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不可及！”萧行雁声音冷硬。
众人一时惊讶。
萧行雁向来是与人为善的，此时竟然这样尖锐。
“你凭什么觉得你嫁给他，就能用残生换取全家日后平安和乐？”
柳沉燕：“……起码，能给予我阿耶阿娘好些的生活。”
萧行雁冷笑一声：“是吗？你觉得他家两个魔童怕你？”
“别说怕了，怕是还会因此针对你家吧？”
“好端端的白白搭进去一条命？”
“你不会以为你嫁过去，他的权势就会是你的权势了吧？”
萧行雁字字珠玑，几乎是逮着柳沉燕的心口插刀。
一时间她剧烈咳嗽起来。
沈麦冬见状不忍：“萧大人，少说两句吧……”
萧行雁却只看了沈麦冬一眼：“我又没在骂她，事实而已。若是她非要自欺欺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众人：“……”
萧行雁接着转过头去：“何况就现在来看，这人也没多把你当回事儿，不然为什么会放纵儿女做出这样的事来？”
“如果说他不知道，那就更可恶了。一个连儿女都约束不好的糊涂蛋，难道就能安稳坐在朝中吗？”
“而一个连在朝中是否都能安稳下来都不知道的人，又能让你家得几时安稳？”
“如果连这笔账你都算不明白，还非要嫁过去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柳沉燕沉默片刻，自嘲一笑：“可我依旧不甘心，凭什么我生来就比别人低贱，难道我活该就该在这泥潭中么？”
她双眼含泪看向萧行雁：“我不甘心……”
萧行雁看着柳沉燕，一时间心中一动：“路有很多，如今这院中，有县主，有狄公，他们都是公正的人，总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柳沉燕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不会的……我已经订婚了……”
萧行雁打断：“订婚也能退婚，武周天下，包罗万象。如果你觉得因为退婚自己就活不下去了，我会觉得你是懦夫，一个把自己关起来的懦夫。”
房内一片寂静。
柳沉燕双手紧紧攥住被子，两行清泪落下。
“阿耶……”
她眼中升起微光，穿过众人看向院中。
柳父的眼神却落在薛崇锦和狄仁杰身上。
她紧咬下唇，落下双睫：“我是懦夫……”
薛崇锦彻底怒了：“果真愚不可及！雁娘，你与她他废这些话做什么？！”
萧行雁看着柳沉燕，视线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你在怕什么？”
柳沉燕只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萧行雁看向薛崇锦和狄仁杰：“新安，狄公，你们可否出去一下？我想与她单独说些话。”
“可。”
狄仁杰先离开了，薛崇锦不明所以，但也离开了。
萧行雁合上门。
房间内仅剩的光线顿时湮灭。
“柳沉燕。”萧行雁声音平淡又冷寂：“你害怕什么？你的父母？”
柳沉燕依旧压抑地哭着。
萧行雁坐在她的床边，抬起她的脸，逼迫她直视自己：“还是，厌恶？”
柳沉燕顿时崩溃了，她大叫起来：“你闭嘴！！！”
门外似乎传来一阵骚乱。
萧行雁眼神轻飘飘的朝着木门看了一眼：“你在厌恶你阿耶阿娘，厌恶你哥哥，厌恶你自己？”
“是！那又怎样！！！”柳沉燕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恨他们！我恨……”
“我懂……”萧行雁突然抱住她。
柳沉燕的声音顿时堵在喉咙中，眼中还有些迷茫。
“……什么？”
萧行雁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你恨你阿耶碌碌无为却心比天高，恨你阿娘软弱无能以夫为纲，更恨你阿兄平庸软弱……你甚至恨你自己……”
萧行雁松开柳沉燕的下颌，站了起来：“你恨你自己明明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路，却依旧怨恨不甘，想靠自己爬上去。”
柳沉燕喉头滚动了一下。
萧行雁转过身去：“可……就像我刚刚和你算的账，这条路真的值得吗？”
柳沉燕喉咙中发出些气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找不到别的路……我想往上爬，我找不到别的了，我不甘心……”
萧行雁蹲下来，看着她的双眼：“有的，狄公可依律将害你的人送入大牢，县主可为公主举荐你，让你成为女官。”
“甚至我，你想往上爬，我也可以为你指条明路。”
“你的才名远扬，连公主都有所耳闻，那些纨绔蠢得很，若是你想，也并非拿不到去更大宴会的请帖。”
“名声再大些，结交名流权贵，于你而言不也轻轻松松？”
柳沉燕似乎被萧行雁画得大饼迷惑了，她声音发轻：“我……可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萧行雁看向柳沉燕，声音无悲无喜：“在这件事没开始做之前，你可能做不到，但也可能做得到。”
“如果你把自己吓得退缩了，其他人再怎么为你打气，这件事也就真的不可能了。”
柳沉燕沉默下来。
萧行雁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只差最后一剂强心针了。
她上前一步，牵住柳沉燕的双手，凑在人的耳边轻声说道：“你看我，我曾经也以为我自己做不到如今的地位，但我开始做了之后，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柳沉燕，别与你自己为难。”
.
门外，薛崇锦拦着要往里冲的柳自成：“做什么，做什么！”
柳自成咬牙，但还是低头道：“我…我妹妹在哭！”
薛崇锦白了他一眼：“听到了，大家都听到了！她都这么惨了，她哭一点不正常吗？”
“她前面莫名其妙说她想嫁人才不正常吧！”
柳自成憋了一肚子气也不敢发，只犟在原地。
“吱呀——”
萧行雁开了门：“在这干嘛？”
柳自成涨红了脸：“萧大人，就算我妹妹和你有私怨，你也不能这样欺负她！”
“萧大人没欺负我。”柳沉燕却是下了床，身上裹着毛茸茸的大氅。
薛崇锦认出来她身上的衣裳，凑到萧行雁身旁道：“你怎么把衣裳给她了？”
萧行雁：“？”
她眨了眨眼：“她如今正在病中，总不能让她衣衫单薄地出来吧？”
柳自成自然也看出柳沉燕身上的衣裳不是她自己的，想起来自己刚刚大放厥词，又没忍住涨红了脸。
“对……对不起！”
萧行雁摆摆手，看向狄仁杰：“狄公，若是他们二人婚事作废，王家兄妹二人故意害人，按律当如何？”
“七岁以下自然无法追究，七岁到十岁需请圣人裁决，过了十一又不到十五，徒三年，也可‘收赎’免罚，过了十六，则须以命偿命了。”
柳家大门外，被押解的王雏凤听闻此言，脸色一白。
柳沉燕微微福身：“今日民女请狄公作证，民女想与王家退了这门婚事。”
说着，她剧烈咳嗽起来。
柳自成见状，连忙扶人。
柳父却还有些犹豫。
柳沉燕咳嗽声缓缓收敛，她红着眼圈看想柳父：“阿耶，女儿不孝，只是女儿实在受不住了。女儿命薄，若是父亲执意让女儿嫁他，女儿不如直接今日一头撞死在这里，以免来日分别之苦。”
柳父心神一震，终于慌了，他拍着柳母的手：“阿娟，快，快将婚书取了，咱们今日退婚！”
柳母也红着眼眶，颤颤巍巍终于回了房间，将珍藏在柜子里婚书取了出来。
“喏……我的燕娘……”
柳沉燕却只红了红眼眶，接过婚书来：“请狄公察看！”
狄仁杰接过婚书，看了一眼：“还需请来王家尊长。”
薛崇锦“嘻嘻”一笑：“狄公不必担心，我早就遣了试墨去请仓部司郎中，想来再过不久便到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个面皮白皙，留着短须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看着院子里一尊尊大佛，他手一抖，朝着几人行了礼，又伸手在王雏凤头上狠狠打了一下：“你这逆子，又如何惹了狄公和县主！”
薛崇锦笑嘻嘻说道：“王大人现在又装什么？正巧您来了，柳家正要与您退亲呢。”
王冕看了薛崇锦一眼：“犬子顽劣还请县主见谅，只是这退婚一事又从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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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说着，他看向柳家夫妇，又看向旁边弱柳扶风，需要柳自成搀扶着的柳沉燕。
他正要假模假样上前关心，却见萧行雁侧跨一步，插在二人中间：“王大人。”
萧行雁见礼，王冕也不好无视，只敷衍地拜了拜：“萧署令这是作何？”
萧行雁笑笑：“也是凑巧。只是柳家娘子如今身子正弱，到底不能惊动。”
王冕脸色微微一变，转而看向柳家夫妇：“岳丈岳母，退婚一事究竟是为何？”
柳家夫妇眼神闪躲，柳父道：“王大人，我家囡囡因着令郎险些丢了性命，我们不敢……不敢再和您在结着姻亲了……”
“此事……”
萧行雁笑眯眯看向王冕：“王大人大人有大量，平素里自是不太关注这些，只是我朝律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故意害人那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令郎如今也十五了，想来在狱中也能受得了了。”
王冕面色一青，看向狄仁杰。
只见狄仁杰轻抚胡须：“不错。此事因你而起，教子无方乃是你的过错，女子不易，这婚该退，聘礼也留下吧。”
王冕咬咬牙，自知此事已无可挽回：“……是。”
.
马车上。
薛崇锦：“雁娘，你怎么劝她的？”
萧行雁歪了歪头：“不算劝，只是让她发泄了一下情绪。”
薛崇锦:“我不信。”
萧行雁叹了口气：“她怕柳家夫妇缠上我们……”
“那是她阿耶阿娘吧……”薛崇锦一脸复杂。
萧行雁叹了口气：“正是因为是她阿耶阿娘，她才更无法摆脱……当然她自己也钻到死胡同里就是了。”
“就和你说的一样，他们夫妇二人和蚂蝗其实没什么区别。柳沉燕怕自己也会连累我们。”
薛崇锦挠挠头：“就算这样，以她的名声被举荐成女官也不是什么问题吧？再说了，如今谁家没几门穷亲戚，他们家算好的了。就算真的贪得无厌，缠上我们，我们也有千百种办法，让他们老老实实。”
“新安……”萧行雁有些失神地看向窗外：“你不能指望在山脚的人看到山顶的路。”
“而且，柳沉燕也是很有几分傲气的。”
薛崇锦冷哼一声：“才学不知道，文人的毛病先学了一身。”
萧行雁没说话。
薛崇锦：“？”
萧行雁收回眼神，掀开车帘，朝着旁边马车喊道：“狄公还要听吗？”
“咳咳……”狄仁杰尴尬地笑了两声：“老夫也好奇。”
“不过听雁娘你说的，这柳沉燕虽是女子，倒是有几分君子之心。”
萧行雁笑笑：“君子从未有性别之分，从西周至春秋，君子大多说的是贵族，只是后来渐渐被人谬传罢了。如今，读过书，懂道理，自然都可称为君子。狄公刚刚那句话可算是说的不太在理了。”
狄仁杰笑道：“油嘴滑舌。”
萧行雁笑起来：“既然狄公没有反驳，想来我说的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如此，下官也想请狄公应我们一桩事。”
狄仁杰抚须大笑道：“煌煌正道，我自然应下。”
萧行雁狡黠一笑：“县主想随狄公一同查案，此事利国利民，想来狄公是必然会答应了。”
狄仁杰哑然片刻：“果真是油嘴滑舌！”
他看向薛崇锦：“这是县主自己的意思？”
薛崇锦叹道：“狄公也知我前些日子被玉狸教针对的事情。”
狄仁杰叹了口气：“县主若是想出一口气，等事情了结了，求圣人一个恩典便是。查案辛苦……”
“此事雁娘已经与我讲过了，我自是不怕的。狄公，大理寺许多大人入朝为官前未必不是家中娇生惯养的，他们都能习惯，我自然没什么不能习惯的。”
“县主是个小娘子……”
薛崇锦又“嘻嘻”笑起来：“刚刚狄公可是认了雁娘刚刚的说辞，都是君子，是小郎君又或者是小娘子又有什么不同？”
狄仁杰哑然片刻：“……油嘴滑舌！”
“我是说不过你们了，此事若是公主和驸马同意，县主再来找我吧。我一把老骨头了，可经不起公主一番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