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煦，抱你娘回舱房。”嬴劭叹了口气，似乎对此早有准备，沉稳地拍了拍嬴煦的肩膀。
姥姥的平静让嬴煦从六神无主中找回一丝清明，赶忙照她所说，扶娘到舱房中唯一一张床上。而后又是喂水、擦脸……待这些做完，她看着昏迷不醒的嬴晏，攥着布巾的手仍在发抖。
“姥姥，娘这是怎么了？”
听见这一问，嬴劭却毫无反应。
“是之前……被那个金丹女修伤到了对吗？”
嬴劭看着已几日未歇，跪在床前满目血丝的孙儿，久久没有出声。
嬴煦看见姥姥移开目光，本只是有些慌乱的心，霎时冻成了冰。
这还是打出生来第一次，嬴劭看上去如此颓然。生气似乎从她身上抽去，叫本就老去的躯壳更如一座沉重蜡像，塑在了身下的塌上，寂寂无声。
“姥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嬴煦转身拉住姥姥的手，感到掌心温度，心中仓皇恐惧猛被压住：“姥姥，你别忘了我已经是修士了。娘怎么了？是受伤，还是旧伤发作……”
提到旧伤两字，嬴劭明显顿了一下。
嬴煦心中紧了紧，双掌拢住姥姥的手：“姥姥，我长大了，不用瞒着我了。咱们离开了琅岩，还要到处闯荡呢。我能顶住事儿的。”
说着说着，她当真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你先喝点水。我太心急了，姥姥你缓一缓再跟我说。”说罢正从瓮里舀了碗水，要递过来。
而嬴劭在她一转身后，伸手抚了把双眼，缓缓开口：“阿煦，床下面第三个抽屉，里面有个暗格，你去把里面的东西拿来。”
嬴煦怔了怔，放下碗，去拿出东西。
“这是……”待姥姥打开那只六寸见方的盒子，里面零散放着些布包，其中最上面那卷，是张地图。
“那金丹女修应当不会再来追我们。但摸不清对方底细，我们不能托大。为今之计，得先离开这处。”嬴劭摊开那卷地图，指给嬴煦看。
这地图明显是手绘制的，粗糙不已，只简单标注了一些城池及山川河流。好几处旁边还注了不少小字，写着此处风貌、特产、势力……
“这是娘的字。”嬴煦怔怔道。
嬴劭也点点头：“这是我们当年走过的地方。”
嬴煦心中震动。
这图东起“坼海”，西至琅岩。一路弯弯绕绕，但大体上始终在从东向西来。
途径无数陌生地名，叫嬴煦看得眼花缭乱。不仅有城镇名字，亦有宗门。
“长生门、灵感寺、天和谷……这些都是修道宗门吗？”
“不尽是。”嬴劭摇摇头，“修行一事，也并非只有道途。世间千千万法门，道门不过其中一个。像这灵感寺，就是佛门大宗。”
“竟是这样……”嬴煦心中惊涛骇浪。
“琅岩城在凌霄宗境内的西南边上……凌霄宗的地盘，我们是不能留了，得快些走。”嬴劭眉头紧皱，看着地图，似在思索。
“那我们……是要顺着你们当年的路走吗？”嬴煦看了看地图，到琅岩之前，似乎是在东边的“玉枢宗”。那接下来，估计就是要往东边走了。
“不。”嬴劭却斩钉截铁道。
再看了一会儿地图，她指了指图上空白的另一处：“我们朝南走。”
.
初冬的夜晚还不算太冷，但许是山间寒凉，夜风灌进洞口，吹得篝火噼啪作响。
嬴晏仍在昏迷，经不起颠簸。嬴煦的修为，驾驭灵舟也十分勉强。一整个白日的时间，只够艰难在山间行走了三百里。
好在这处荒山当真是荒山，走了整整一日，除去几只野兽，竟一个人影都没见。
生起火简单烤了点东西给姥姥吃，嬴煦便快速灭了火堆。
有她在，不必担心野兽。但若亮着火被修士注意到，那就麻烦了。
船舱内放了火石，足够温暖，见姥姥也睡去，嬴煦最后摸了摸娘的脉，便垂眸出去，闭好门，只自己在舟前守夜。
没有人声，没有虫鸣，只有阵阵夜风，吹得她手心冰冷。
……
“你娘以前是修士，现在不是了。”
白日里，嬴劭叹口气，在嬴煦满脸错愕中，不疾不徐继续讲。
“没有修为，又担心仇家追杀，我们不得不躲进琅岩。这里离故乡够远，又四面环山，不问外事。本以为，也可以是个安度一生的好地方。
“你娘旧伤无医可解。但只要不用灵力，就不易复发。但最近几月，修复灵舟便要耗费不少，前日施法带着灵舟奔逃，又是消耗过度，这才会反噬昏迷。”
嬴劭拍拍孙儿的肩：“阿煦，不要自责，也不要难过……姥姥也很愧疚，不得不，让你以这样的方式成长……”
……
姥姥的话在耳畔回想，嬴煦蜷了蜷手心，抱着腿埋头失神了很久。
难怪……难怪娘会懂那么多修行相关的事，但却从不亲自指导她。难怪突然一声不吭说要去城东治病，原是为偷偷修复灵舟。难怪传送符价值千金，娘却会有……难怪，难怪……
嬴煦撑着头，心中刺刺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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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四处招惹祸患时，是家人一直在给她兜底。若没有娘和姥姥，她修不了道、逃不出矿井、离开不了琅岩……
侥幸寻得生路，也只会死在这个金丹，或那个筑基修士的一掌之下。
想起屏山那金丹女修稍一出手的威力……
月亮挣出浓云，映着嬴煦僵硬的面孔。
许久之后，一抹跳跃的影子钻出丛林，凑到她腿边。
“茸茸……回来了？”嬴煦摸摸它。
这几日小狼终于不再睡时多醒时少。但精力恢复的同时，食量也在大增。
往常在家，它也会在附近山前抓点兔子野鸡吃，是以嬴煦并不担心。刚见灌丛里有对兔耳闪过，便叫它自去捉了。
今天不好再生火，它倒是也懂事，只把兔子塞进嬴煦手中，拨拉了一下她腰间的乾坤袋，意思要她给它存好。
嬴煦眼睛弯了弯，动动有些发麻的胳膊去装兔子。这个时候却才迟来地发现不对——
“咦？”嬴煦表情古怪。
这哪是什么野兔。
茸茸叼回来的，分明是一只炼气一层的灵兔。
.
次日一早，天光微亮，薄雾还未散尽。
在林间高处远眺，山峦重叠，枯色寂寥。
“琅岩之外，是浩瀚的修真界。修士无数，城池遍野，宗门林立。无依无靠的散修，除了仰仗自己的修为，还要锻炼眼耳口心，缺一不可。”
“凌霄宗独霸西北。东边的玉枢宗已经没落。我们只能往南走，到了玉鼎门地界，便有喘息之刻。”
……
心中已然清明，最后深吸一口气，嬴煦跳下山头，启动灵舟。
前几日以为前路光明，有娘一路指点，她甚至心中轻松雀跃。
如今一切如梦消散。她得学着，自己撑起这个家了。
.
舱房之中，嬴劭握着女儿的手，眼中哀色闪过，只留一声叹息。
而另一边，两只毛茸茸安静地跳上床，凑近嬴晏。
茸茸自打强行化形一次后，一直昏昏沉沉，意识时醒时钝。这会儿靠近嬴晏，却是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清明。
他凑近感受了一会儿嬴晏的气息，眼中疑惑深深。
嬴晏看上去是极其虚弱的样子。
但气息平稳甚至深沉，简直称得上生机勃勃。
旁边的猫儿闪着蓝色大眼，定定瞧了一会儿嬴晏，似乎也很是不解。没一会儿便转身走了。
小舟也摇摇晃晃启动，穿过乱石丛林，寻着僻静之处，一路朝南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