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安阳镇的官道上,一辆寻常的马车不疾不徐,混在商旅之中,毫不起眼。
车厢内,顾长夜阖目垂眸,气息悠长,对车外的喧嚣置若罔闻。
正是这份极致的沉静,让一旁的厉飞虹如坐针毡。
主上带他来此,绝非郊游。
这看似随意的行程背后,必有深意。
“飞虹,你有心事。”
顾长夜没有睁眼,声音平淡得像在述说天气。
厉飞虹心神剧震,连忙躬身:“属下不敢。只是……安阳镇此地,属下……”
他话说了一半,便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有些往事,他以为早已埋进了心底,任其腐烂发臭,永不见光。
“是黑风寨。”
顾长夜吐出的三个字,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这三个字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厉飞虹的心口。
他猛然抬头,儒雅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失控的骇然。
黑风寨!
这个名字,是他十五年来每个午夜梦回时,都会将他惊醒的梦魇!是他血海深仇的源头!
主上……他怎么会知道?!
“十五年前,你出身清河县书香厉家。黑风寨屠你满门,一百三十七口,唯你一人侥幸逃脱,被安阳镇外的百草义庄收养。”
顾长夜依旧闭着眼,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翻阅一本与自己无关的卷宗。
“义庄庄主授你粗浅武艺,你天资不凡,后考入清河书院。然,理念不合,被师门斥为‘离经叛道’,你愤而出走,自此与义庄也断了音讯。”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厉飞虹记忆最深处的伤疤。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这不是推测!
主上对自己过往的洞悉,甚至比他自己回忆得还要清晰!
难道……主上当真能洞察天机,俯瞰过去未来?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敬畏之上,一层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厉飞虹的灵魂。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他没有任何秘密。
“你的仇,也该报了。”
顾长夜终于睁开双眼。
刹那间,车厢内的光线都仿佛被他幽深的瞳孔吞噬,变得晦暗。
厉飞虹的呼吸骤然粗重,一股压抑了整整十五年的血与火,在他胸膛中轰然引爆。
报仇!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
可黑风寨大当家乃是筑基后期的悍匪,凭他一介书生,如何报得此仇?
“主上……”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坐稳。”
顾长夜淡淡吐出两个字。
话音未落,车夫一声惊呼,拉车的凡马竟发出一声龙马般的嘶鸣,四蹄生风,整个马车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残影,撕裂空气,朝着安阳镇的方向怒射而去!
……
此刻的百草义庄,已沦为人间血狱。
数十名煞气冲天的悍匪,将小小的义庄围得密不透风。
院内的青石板,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几名义庄弟子倒在血泊中,身体尚在抽搐。
年迈的老庄主手持长剑,枯瘦的手臂上尽是深可见骨的刀伤,他死死护着身后一群面无人色的孤儿。
“哈哈哈!老东西,骨头还挺硬!”
一名满脸横肉的独眼壮汉,扛着一柄血迹斑斑的鬼头大刀,用刀尖轻蔑地拍打着老庄主的脸颊。
“把你庄里那几个刚长开的小女娃洗干净了送过来,再把所有药材银两献上,老子心情好了,兴许给你留个全尸!”
此人正是黑风寨大当家,赵独眼。
“畜生!我百草义庄就算流干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向你们这群恶贼低头!”老庄主悲愤欲绝,声嘶力竭。
“好!有骨气!”赵独眼狞笑一声,眼中凶光毕露,“那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血流成河!小的们,给我杀!杀光了,里面的女人孩子,随便玩!”
“噢!!”
土匪们发出野兽般的兴奋嚎叫,举起屠刀便要涌上。
老庄主和幸存的弟子们,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也就在这一刻,天,黑了。
毫无征兆地黑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得抬头。
一只纯粹由黑暗灵力构成的擎天巨手,撕裂云层,遮蔽了苍穹,带着一种碾碎万物的意志,缓缓压下。
那手掌太大了,大到仿佛能将整座山头都一把攥成齑粉。
赵独眼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成了极致的恐惧。
“不……”
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轰隆——!
巨掌落下。
大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震颤。
烟尘散尽,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无比的掌印深坑。
深坑之中,那几十名上一秒还嚣张无比的土匪,连同他们的马匹,已全部被碾成了肉泥,与泥土、草根、碎石混合在一起,血肉模糊,再也分不清彼此。
整个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那个筑基后期的赵独眼,被一股无形之力禁锢在深坑边缘,浑身抖如筛糠,一股恶臭的液体从他裤裆处蔓延开来。
义庄的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神魔降世般的一幕,脑中一片空白。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缓缓从义庄门口踱步而入。
正是顾长夜与厉飞虹。
厉飞虹死死盯着那深坑里的血肉,盯着那个吓得屁滚尿流的赵独眼,眼眶瞬间血红。
十五年的仇恨,十五年的隐忍,十五年的梦魇,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顾长夜走到他身边,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的仇,自己报。”
厉飞虹身体剧震,他猛地转向顾长夜,双膝一软,便要重重跪下。
顾长夜伸出手,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他。
“去。”
一个字,重如山岳。
厉飞虹含着热泪,重重点头。
他抽出腰间那柄从未真正饮过血的长剑,一步,一步,走向赵独眼。
“十五年前,清河县,厉家,一百三十七口,你可还记得!”
“我爹娘跪在地上求你,你却笑着,当着我的面,砍下了他们的头!”
“我三岁的妹妹……你……你竟命人将她……”
厉飞虹每说一句,便在赵独眼身上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赵独眼被死死束缚,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最终,厉飞虹一剑挥出,一颗满是惊恐的头颅冲天而起。
大仇得报!
他仰天发出一声压抑了十五年的长啸,啸声悲怆,泪水混着雨水,冲刷着他扭曲的面容。
心中那块最沉重的枷锁,寸寸碎裂。
心魔,尽去!
然而,当他转过身,看到的,却不是劫后余生的感激。
老庄主和那些义庄弟子,看着他和顾长夜,脸上写满了恐惧、排斥,甚至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飞虹……你,你怎么会和这种……这种魔头为伍?”老庄主的声音在发颤,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畏惧。
“你……你堕入魔道了!”
一名曾与他交好的师兄,更是指着厉飞虹,痛心疾首地斥责:“你忘了圣贤书是如何教导你的吗?报仇雪恨,当循正道,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怎能倚仗魔道之力,行此酷烈之举!你……你枉为圣贤门生!”
这些话,像一桶淬了冰的井水,从头到脚浇在了厉飞虹的身上。
他的心,瞬间凉透。
这些人,是他的恩人,是他曾经的同门。
可他们,却在用最“正义”的言辞,指责救了他们性命的人。
“我……”他想辩解,喉咙却像被砂石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长夜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
他看着那些满脸“道貌岸然”的幸存者,嘴角勾起一抹极致的嘲讽。
“你们所谓的正义,就是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等着别人来救。”
“然后,再用你们那可怜的道德,居高临下地,指责救你的人,手段不够光明?”
“可笑至极。”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顾长夜不再看他们一眼,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银,随手扔在地上,金铁交鸣声清脆刺耳。
“我万魔之窟行事,何须向尔等蝼蚁解释!”
说完,他转身便走。
那道黑色的背影,在风雨中,孤高,霸道,如同一尊行走于人间的远古神魔,深深刻印在厉飞虹的灵魂深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厉飞虹心中一阵翻江倒海,瞬间明悟。
主上是故意的!
他故意带自己来看清这些伪君子的真面目!
他是在用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告诉自己,想要在这污浊的世间贯彻我等的道,就必须抛弃那些无用、可笑的世俗眼光和道德枷锁!
救该救之人!
杀该杀之辈!
何须在乎蝼蚁的看法!
这才是真正的雄主!这才是自己该追随的大道!
厉飞虹快步跟上,心中的最后一丝迷茫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就在他们离去后不久,数道剑光破空而至,一队身着各色服饰的正道修士匆匆赶到。
为首之人,正是叶尘!
他看着现场那恐怖的掌印,感受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精纯到令他心悸的魔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又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