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沉默了一会儿,紧绷的身体却慢慢松弛下来。
他很快就想清楚了。
死就死呗,反正从沛县起兵到现在,他这条命早就该死了好几次了。
能当上皇帝,活到今天,已经是赚的了。
死,他不怕。
对刘邦而言,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他一屁股坐回龙椅,满不在乎地说:
“乃公从一个亭长干到皇帝,这条命早就他娘的是赚来的了!”
“迟早都要死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萧何与陈平身上。
“比起乃公什么时候死,现在有两件事,更要命。”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凝固。
萧何与陈平心中一凛,他们知道,真正的议事开始了。
聪慧如他们,在从各自府邸赶来未央宫的路上,早已将天幕透露的惊天信息在脑中过了无数遍。
萧何率先躬身出列,沉声道:
“陛下所虑,莫非是韩信、彭越与英布三人之事?”
“天幕提前泄露此事,此三人若得知自己未来结局,恐生变数。”
“若他们因此心生恐惧,提前串联,合兵一处,则大汉危矣!”
萧何、陈平来的路上已经商讨过,与其等陛下提问,不如主动将问题摆在台面上,再献上对策,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刘邦赞许地点了点头,有这两个“外置大脑”在,确实省心。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上:
“说得不错!继续!”
萧何上前一步,声音平稳而有力:
“臣以为,此事当分而治之,不可一概而论。”
“韩信功高震主,心高气傲,陛下已削其王位,名为淮阴侯,实为软禁于京中,他纵有反心,亦无兵权,不足为惧。当务之急,是安抚,而非逼迫。”
“至于彭越,此人勇猛,在梁地深得人心,但并无大志。如今他并未犯错,若无故加害,恐失天下人心。臣以为,可遣使者,加封赏赐,以示恩宠,令其安心,再暗中布防,观其后效。”
萧何的策略是“稳”,先稳住两个,集中力量对付最可能先反的那个。
而陈平则在此时接过了话头:
“萧相国所言极是,但臣还有一计,或可釜底抽薪。”
“此三人虽皆为当世人杰,却非同心同德。”
“韩信瞧不上彭越的出身,英布更是桀骜不驯。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刘邦来了兴趣:“如何利用?”
陈平压低了声音:“散布流言。”
“我们可以派人伪装成对方的亲信,在他们之间传递假消息。”
“譬如,派人向彭越透露,说韩信在京中密谋,事成之后第一个就要吞并他的梁地。”
“再派人告诉英布,就说陛下真正忌惮的只有他,韩信彭越早已与朝廷暗通款曲,只待他起兵,便会两面夹击,拿他的头颅换封赏!”
“同时,我们还可以伪造书信,制造他们互相猜忌的证据,再‘无意中’让其中一方截获。人心本就多疑,更何况是他们这等枭雄?一旦疑心生起,联盟便不攻自破。届时,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再从容收拾残局即可!”
此计一出,就连樊哙这个大老粗都听得背后发凉。
太阴损了!
刘邦听完,却抚掌大笑:
“好!这法子朕喜欢!”
“那就这么办!安抚和离间,双管齐下!”
“萧何,你负责安抚彭越,赏赐要重,姿态要做足!”
“陈平,离间之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
“樊哙、周勃,你们即刻起,秘密调动关中兵马,在荥阳、敖仓一带加强布防,以防万一!”
“臣等,遵旨!”
众人齐声应诺,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地。
第一个要命的问题,总算有了应对之策。
然而,刘邦脸上的笑意很快敛去,他重新坐回龙椅,大殿内的气氛,比刚才还要压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知道。
第二个,也是最棘手的问题来了!
那是皇帝的家事。
刘邦的目光幽幽地扫过萧何和陈平,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心头。
“那……刘恒呢?”
话音未落,萧何和陈平的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问题,比三王谋反加起来还要棘手百倍。
因为这不仅关系到皇位传承,更直接指向了后宫,指向了那个权势日重的女人——皇后,吕雉。
刘盈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如果一切顺利,皇位应该由刘盈的子孙继承。
可天幕却说,第五位皇帝,是刘恒。
这说明什么?
说明太子一脉,出了天大的岔子!
要么是太子早逝,要么是太子的后代被废,甚至……被杀!
能做到这一点的,能颠覆太子一脉的,普天之下,除了手握皇权的皇帝本人,就只剩下一个人。
太子的母亲,吕后。
这些猜测,萧何和陈平在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但他们一个字都不敢说。
说出来,就是离间帝后,是诛九族的大罪!
刘邦还能活多久?
吕后又能活多久?
他们可是谁都得罪不起!
见两人沉默不语,刘邦心中冷笑一声。
他等他们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把各种可能都想了一遍,只是无法确定。
现在看到这两个老狐狸噤若寒蝉的模样,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可能性,就是真相。
“怎么?都哑巴了?”
刘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萧何连忙躬身,几乎把头埋到了胸口:
“陛下,天家之事,臣等岂敢妄议。”
“皇位传承,自有天命。天幕所言,或有变数,当不得真。”
“刘氏子孙必承大统,此乃天命所归,至于究竟是哪位皇子,非臣子所能揣测。”
“皇子刘恒若真有天命,亦是陛下龙威浩荡,教化之功。”
好一个萧何!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捧了刘邦,又把问题推给了虚无缥缈的“天命”。
陈平也立刻附和:
“萧相国所言甚是。”
“天机模糊,不可尽信。眼下外患未除,平叛方为头等大事。”
“至于其他,皆是后话,陛下不必为此烦忧。”
一个推给天命,一个转移话题。
两个老狐狸配合得天衣无缝。
刘邦看着他们,忽然笑了,骂了一句:
“两个滑得跟泥鳅一样的老东西!”
骂归骂,他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他想起了吕雉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个可怕的未来图景在他脑中缓缓展开:
自己死后,懦弱的刘盈即位,大权旁落于吕雉之手。
为了给儿子扫清障碍,也为了报复自己,她会对戚夫人和如意下毒手。
她的专权会引起刘氏宗亲和功臣集团的强烈不满。
等到吕雉一死,积压的矛盾总爆发,吕氏一族被清算,皇位在一番动荡后,才最终落到了那个平时最不起眼,也最没有威胁的儿子——刘恒身上。
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
刘邦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但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怒火。
大殿内一片死寂。
许久,他才睁开眼,眼神平静得可怕,只是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一切的寒冰。
他怔怔地望着殿外昏暗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
皇后……
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