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瑶微微侧首,目光似乎透过窗户望向了武安侯府的方向,
她的语气愈发显得体贴入微,带着感同身受的哀戚:
“更何况……珑儿表妹刚刚丧母,正是最悲痛无助的时候。
她如今在侯府的处境想必艰难,若再因两家争执,让她在中间左右为难,甚至……甚至影响了她在三皇子府的前程……
姑奶奶若是知道了,只怕魂魄难安,死也不能瞑目啊……”
凌瑶声音温软,字字句句却都敲在关键处!
可惜,杨恭此时正在气头上,满心只想为姑母报仇雪恨,哪里听得进这“顾全大局”的软话。
凌瑶的劝说,不仅没拦住杨恭,反而让他更觉憋屈愤怒。
他一把甩开凌瑶的手,怒声道:
“情谊?
他们害死我姑母的时候,可曾讲过半分情谊?!
珑表妹此刻不定在侯府怎么以泪洗面,受人欺辱!
我若不为她们出头,还配做杨家的子孙吗?!
祖父平日最疼姑母,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说罢,他狠狠瞪了那报信的小厮一眼,不再理会凌瑶的劝阻,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院子,直奔祖父杨老太爷所在的书房。
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凌瑶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担忧与哀戚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甩开的手上,嘴角几不可察地缓缓勾起一抹无声的、冰冷的讥讽笑意。
去吧,去吧。
正好让那老狐狸看看,他杨家精心培养的嫡孙,是多么的……不堪大用,蠢钝如猪。
她重新坐回绣架前,指尖捻起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慢条斯理地刺入绷紧的绢帛,姿态优雅依旧。
那般闲适,就仿佛刚才那场险些掀翻屋顶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可实际上,那越来越错乱的针脚,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
书房内,檀香幽微,气氛却凝重得吓人。
杨老太爷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听完了杨恭愤懑的控诉和请求,花白的眉毛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
那张老脸上,此刻并非表现出孙儿预想中的震怒与悲痛,反而是一片沉凝的不悦与失望。
他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盏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因激动而脸色涨红的孙子,声音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严与压迫:
“遇事如此毛毛躁躁,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仅凭一个丫鬟的几句话,几句市井流言,就要不管不顾打上门去?
我杨家的家风就是如此教你的?”
杨恭被祖父这般冷厉的态度训得一噎,满腔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但,他仍梗着脖子不服道:
“祖父!姑母她死得不明不白!难道我们做娘家的,就眼睁睁看着,置之不理吗?
这口气,您如何能咽得下!”
“理?你待如何理?”
杨老太爷冷哼一声,语气愈发严厉,
“是让你现在就点齐家丁护院,去砸了武安侯府的大门?
还是让你这就写好状纸,去敲登闻鼓,告当朝一等侯爵谋害发妻?
证据呢?凭你的一腔血气之勇吗?愚蠢!”
他顿了顿,浑浊却依旧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痛色。
他确实疼爱那个小女儿,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
但那点疼爱,在家族利益和官场沉浮面前,从来都是可以权衡、可以牺牲的。
若不是当年杨家获罪被流放边陲,家族倾覆在即,需要紧紧抓住凌鸿远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怎会默许,,,甚至可以说是暗中推动,让自己娇养长大的嫡女,去给人家做那等见不得光、被人戳脊梁骨的外室?
直到现在,老太爷都无法忘记,他用女儿的屈辱,换取了家族喘息的机会!
后来杨家得以平反,他重获权势回归京城,第一念头甚至是……暗中处理掉这个曾为家族牺牲、却也可能成为家族荣耀上一个永久污点的女儿!
是凌鸿远!是他那时坚持要扶杨氏做正室,全了杨家的脸面,也阴差阳错保住了杨氏的命。
这些阴暗的、龌龊的、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往事,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杨老爷子的心。
他看着眼前只知叫嚣复仇、却丝毫不懂权衡利弊的孙子,心底涌起的失望远远超过了丧女的悲痛。
“去!”
他不再看杨恭,沉声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老仆,
“把跟着姑奶奶的那个丫鬟叫来!老夫要亲自问话!”
...
很快,眼睛肿得像桃儿、神色惊惶悲切的夏菊被带了进来。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未语泪先流,肩膀不住地颤抖。
“抬起头来!”
杨老太爷声音沉肃,不带一丝感情,
“将你家小姐让你带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与老夫听!
若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皮!”
夏菊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
她强忍住哽咽,深吸一口气,将凌珑的吩咐、以及凌珑在侯府如何孤立无援、武安侯如何冷漠、对母亲死因如何怀疑、还有对自身前程的担忧,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她的话语条理分明,重点突出,显然来之前已被凌珑仔细教导过。
杨恭在一旁听完,更是气得双眼通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祖父!您听听!珑妹妹在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
姑母的死肯定有天大的冤屈!我们绝不能罢休!”
然而,杨老太爷听完,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书房内只剩下夏菊极力压抑的低低抽噎声,以及香炉里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哔啵”声。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眼底深处不断翻涌的算计。
他听明白了。
女儿死了,死得蹊跷,侯府给出的说法,更是漏洞百出!
大寒的天,就算是傻子,也不会靠近池塘!
可他的女儿,却偏偏溺死在了池塘!
只是听着,杨老太爷就忍不住想笑。
凌鸿远果然...够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