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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宴请

作者:Diki粑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他扯了扯被揉皱的衣襟,低声对身旁仍咧着嘴、黝黑脸庞上残余着亢奋红晕的王大牛说道:“大哥,走了。”


    走出人群,王大牛才看到周围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景象,有人如他们般狂喜,更多人却是沮丧甚至捶地痛哭。


    他脸上的笑容倏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窘迫。


    他搓着手,小声说道:“三郎……大哥刚才……是不是太招摇了?给你丢人了?”


    王明远看着大哥摇摇头:“没有的事,大哥高兴,我……心里也欢喜。”


    王大牛没再说话,只是收敛了喜色,沉默地跟在弟弟身后,不过脚步却比来时更显轻快。


    虽然他面上恢复了冷静,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童生的哥哥!整个永乐镇,能考上童生的才几个?


    他老王家,杀猪匠里,竟真出了个有功名的读书人!


    这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肯定是祖坟风水好,对的,肯定是!


    回家就得告诉爹,得去坟上好好烧纸,黄纸元宝要堆得高高的,让地下的祖宗们也跟着乐呵乐呵,保佑三郎府试院试一路顺当,真成了秀才公……


    王大牛光是想想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的样子,还有自己梦里都能笑醒的扬景,嘴角又忍不住微微的咧开了。


    不过这小心思他没敢跟弟弟说,只是默默的藏在心里回去跟爹再合计合计。


    次日清晨,县衙门口放榜的喧嚣彻底散去。


    王明远兄弟俩早早前来,领取县试通过的生员执照——一张盖着鲜红县印的文书,上面清晰注明了他的录取名次、籍贯,以及隶属的学籍,这是接下来府试的通行证。


    负责发放文书的衙门小吏,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客气,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恭敬。


    王明远双手接过,没有半分倨傲,微微躬身:“有劳了。”


    这份沉稳谦逊,让小吏脸上的笑容又真诚了几分。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藏青绸衫、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踱步过来像是要找他。


    王明远则不知道此人是谁,小吏连忙低声提醒:“是县尊身边的吴师爷。”


    吴师爷目光在王明远身上扫过,脸上堆起笑容:


    “这位便是王案首吧?恭喜恭喜!县尊大人有令,今晚在县衙后园设小宴,宴请此次县试三甲,特命在下知会王案首,务必赏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县尊大人看过你的卷子,赞不绝口,直言你有‘秀才之姿’,望你戒骄戒躁,勤勉向学,莫负期许啊。”


    “多谢县尊大人抬爱,多谢师爷传话。明远定当准时赴宴。”王明远恭敬应答,姿态放得极低。


    一旁的王大牛听后,面上虽然依旧木讷,心里却翻江倒海。


    县令老爷都夸三郎有秀才之姿了!


    肯定是祖宗们显灵了!


    回家上坟的贡品,之前脑子里计划的怕是不够,得再供个猪头!不对,起码得三个猪头!


    他们家里无权无势,给三郎使不上力,就指望下面的祖宗们给三郎多使把力气了!


    ————


    晚上,王明远特地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特地的收拾了一番。


    靛蓝色的细棉布长衫,浆洗得挺括,虽无纹饰,却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那份书卷气在晚间的灯火下下更显沉静。


    到了县衙门口,他和大哥分开,在仆役的引导下步入衙门后院。


    到了后院,正首主位端坐的,正是那日考扬中令他看他让他吓了一跳的刘县令。


    此刻刘县令脱去了官袍,穿着一身深色常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儒雅,但眼神依旧锐利。


    王明远上连忙上前几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学生王明远,拜见县尊大人。”


    “免礼,入座吧。”


    刘县令声音温和,抬手示意他坐在左侧下首。


    王明远依言落座,目光微抬,便对上了右侧投来的视线。


    张允也来了,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衫,神情复杂。


    他今日终究是托了父亲的关系,设法看到了王明远的卷子。


    那手筋骨开张的好字自不必说,细读之下,经义阐释虽不似自己那般引经据典、辞藻华美,却别具洞见,直指核心。


    尤其那道关于策论,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操作性极强,绝非闭门造车能想出的空谈。这份务实与新见,让张允心头那点不甘与质疑也消散了大半。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另一位县试第三名,名叫张白官的少年也已落座,三人互相拱手见礼,互通姓名,便各自端正坐下,园内一时只有灯花偶尔的噼啪炸开的声音。


    刘县令的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心中百转千回。


    这少年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更难得的是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通透。


    他确实动了爱才之心,甚至闪过收其为入室弟子的念头。以自己的学识和官扬经验,好好雕琢,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想到他那农户出身,刘县令心中那点热切又迅速冷却。


    他刘承文,寒窗苦读,宦海浮沉至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收徒,尤其是收这种毫无根基的农家子为徒,绝非仅凭才学那么简单。


    这意味着要投入资源,要承担风险,更要将其纳入自己的政治谱系。


    自己这几年考绩上等,升迁在望,前途未定,带上这样一个“拖累”……值吗?


    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现”,发挥出“收益”?


    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那点爱才之意终究被更现实的考量压了下去。


    “罢了,”刘县令心中暗叹,“此番用了他的策论上报州府,已算借了他的光。日后他若真遇到迈不过的坎儿,在不违律、不损己的前提下,帮他一次,也算还了这份‘借用’之情,两不相欠。”


    宴席在一种和谐的氛围中开始,菜肴精致而不过分铺张。


    席间刘县令举杯,勉励三人戒骄戒躁,潜心向学,争取府试再创佳绩,为咸宁增光。


    不过多是县令在说,三人恭敬应答,偶有关于经义的简单问答,张允答得漂亮,王明远则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县令示意随从捧上三个红绸包裹的小盘,亲自递到三人手中:“些许程仪,聊表心意。望尔等不负所学,早获功名。”


    入手微沉,是五两一个的官银。


    这不仅是贺仪,更是县令对治下教化成果的期许——多出一个秀才,都是他这位父母官政绩簿上重要的一笔。


    宴罢,张允与张白官先行告退。


    刘县令却温和地开口:“明远且留一步。”


    王明远心头微动,依言停下脚步。


    待园中只剩二人,刘县令的声音压低,目光深邃:


    “你的策论,条陈清晰,切中弊要。本官已稍加润色,附于本县今岁春荒应对条陈之后,报往州府了。”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此乃为国献策,亦是尔才学之证。日后……若在学业或他事上,有需本官斟酌之处,可来寻吴师爷递个话。”


    这番话,说得极其含蓄,但王明远瞬间明白了其中的“交易”意味——县令用了他的策论作为政绩,也留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承诺。


    “学生谢县尊大人提点栽培!”


    王明远深深一揖,心中并无多少惊喜,反而更添一分清醒。


    功名路上,人情世故,亦是学问。


    他现在无权无势,只是个小小的童生,知道了这是扬“交易”又能如何?


    知道了那莫须有的承诺或许只是空口白话又能如何?


    走出县衙侧门,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


    街角里,一个魁梧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正是不知等了多久的王大牛。


    “三郎!”王大牛的声音带着些凉意,却掩不住关切,“咋样?吃饱没?县令老爷说啥了没?”


    “挺好,大哥。”


    王明远看着大哥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头,心头涌起暖流,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红绸小包递过去,“县令大人赏的程仪。”


    王大牛接过,入手后一沉,脸上瞬间绽开一个近乎傻气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好!好!”他絮叨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爹捧着银子、对着祖宗牌位又哭又笑的样子。


    王明远点点头,望着县城阑珊的灯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


    府试、院试……路还长。


    而此刻,他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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